是夜，裴子元造访梁军营地。
他没带随从，低调地披了一件黑色斗篷，脸却明晃晃露在外面，像是精心伪装过了，又显得坦荡磊落，很有几分微妙。
郁长风跟沈清昼都在主帐中，裴子元被两名士兵带进军营，双手举起，口中还在念叨：
“我说两位小兄弟，板着脸多吓人啊，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虽然上次你们章将军是吃了点亏，但还是要讲道义的，更何况……”
他还没说完，章珩便一摔帘子从里面出来，铁青着脸，额上隐约露出青筋。
“吵死了，有完没完啊！”
他抱臂看向裴子元，心中不爽极了。
眼前这情形隐约有些眼熟，从前他们在襄州交战时，裴子元也曾这么深夜来访过一次。
他那时毫无准备，没能将他擒住，结果第二天就被偷营，损失惨重。
直到如今，章珩想起来还会愤愤——堂堂一州守将，以身犯险，深入敌营，就为了第二天放火烧他们的粮草？
他没病吧？
所以这次，他早早提醒郁长风做好了准备，只要裴子元晚上真敢上门，管他什么不斩来使呢，直接将他扣下，明日便进兵彭城。
到时候彭城群龙无首，拿下他们，还不是易如反掌？
只是他没想到，裴子元还真敢来。
听了章珩的话，裴子元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接着真心建议道：
“肝火太旺了，这几天最好吃得清淡些，年纪轻轻的，还是得注意注意身体。”
章珩指着他，深吸了几口气，又收回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口中念叨着“不生气不生气”，转身走了。
裴子元满意地笑笑，脱下披风，被搜过身后，便进了主帐。
帐中，沈清昼跟郁长风正坐在桌前，沈清昼面前堆着几份文书，郁长风在看彭城以及后方怀远城的地图。
他躬身一礼：“见过陛下，见过……永安王殿下。”
沈清昼有几分无奈地笑了。
白日直呼其名，这会儿倒是叫起永安王了。
他实在是摸不清楚裴子元的心思，便抬手示意他先坐下，开口笑道：“裴将军深夜前来，所为何事？若是寒暄的话，大战在即，都忙得很，还是先免了吧。”
他早听说裴子元战前闲谈的风格，见章珩都避了出去，足见其威力，委实不想见识一番。
裴子元坐下，镇定道：“此番前来，是为归降。”
“原来如……”
沈清昼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转头去看郁长风——他刚才说来做什么？
郁长风回给他一个同样震惊的眼神。
两人都被这意料之外的开场镇住了，过了会儿，沈清昼终于问道：“裴将军是在说笑？”
裴子元不是会投敌献城的人，若是今天的守将换成别人，沈清昼可能会动几分劝降的心思。
可裴子元，他下意识便觉得绝无可能。
裴子元气定神闲道：“是不是玩笑，得看永安王殿下。”
“听闻永安王在大梁权倾朝野，不知可否替大梁皇帝做主？”
沈清昼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问的是什么话。
“自然不能。”
“当然可以。”
郁长风的声音跟他同时响起，沈清昼悄悄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衣袖，觉得在外还是要维持一下皇帝的威严。
郁长风接收到了他的意思，立即从善如流地改口：“那好吧，不能。”
还不如不改。
沈清昼有几分无奈地扶额，看着郁长风微微挑起的唇角，就知道他其实是故意的。
可他实在有些不懂，这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吗？
“哦……不能啊。”
裴子元意味深长地笑了：“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沈清昼，你若敢以大梁国祚发誓，进入魏国之后，不屠城，不劫掠百姓，我便率彭城守军，归降大梁，如何？”
沈清昼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反问道：“我可以发誓，但是裴将军，你要怎么让我相信你是真心归降的呢？”
裴子元从怀中取出一卷圣旨，走下位来。
“看看这个吧。”
他一靠近，郁长风便下意识将沈清昼往后拉了下：“展开再拿来。”
裴子元耸耸肩，依言往后退了退，抓住卷轴抖开，顺便翻了个面展示了一遍。
“圣旨里藏匕首，若不是打算归降，都已经算大逆不道了。”
他说着将手里的圣旨放在了桌上，口中也没闲着，给他们讲解道：
“半月之前，魏君下旨，令我率军死守彭城，至少将梁军拦在彭城一个月，好让他们在朝中争论，到底该迁都何处。”
沈清昼看着圣旨上的字迹，还有最后明晃晃的御印，只觉得有几分好笑，胸中却又升腾起无言的怒火。
迁都？
从他们决定动兵到如今，两个多月的时间，魏国必然早已经知晓，可他们最后做的决定，竟然是准备迁都？
是打算彻底抛下边关上的百姓，将他们的血肉当做屏障，掩护魏都中的权贵逃到一个安稳的地方去，偏安一隅，好保住他们的富贵荣华？
裴子元看着他的神色，摇了摇头，挑起的唇角有几分自嘲。
“而今彭城中的粮草，甚至不够城中兵马一个月所需，何况一个月之后，你想必也猜得到，既不会有援军，也不会有粮草。”
“难道我要看着城中人易子而食，看着麾下将士一个个战死城头，去保他们这一个月安稳？”
“怎么样，沈清昼？你我也算相识多年，虽未深交，可彼此之间，大约还是信得过的。”
“只要你发誓会善待魏国子民，明日清早，彭城大开城门，助你们突袭怀远，只要再拿下宁武关，魏都便是大梁囊中之物。”
沈清昼沉吟一会儿，正要开口，方才一直站在帐外的章珩终于忍不住走了进来：
“别信他。”
他在裴子元手中吃过不少亏，深知这人虽长得像个正人君子，心却黑得很。
章珩抱臂站在门前，向裴子元翻了个白眼。
“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我可一个字都不信。”
裴子元看着他，过了会儿，缓缓举起手来：“我以我裴家历代英灵发誓，真心归降，绝无埋伏。”
章珩愣在原地，下意识放下手臂，抿了抿唇，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