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枫叶红如焰火，只消风一吹，便扑簌簌地落在地上，宛如一场赤红的春花雨。
可秋日本身就容易被人类赋予最悲伤的寓意。
——看见满树随风而落的枫叶，六岁的枫原万叶如是想到。
＊
枫原家是稻妻没落的贵族，家族实力已经大不如前，但底蕴却多少还是有的。
枫原家的藏书不少，偶尔的时间，尚且年幼的枫原万叶心中好奇，翻看起曾经的家族留下的藏书。
百年前的稻妻如何、风尚如何，家族历史如何，曾经辉煌如何……
一些不常被提及甚至是从未听闻的东西，都可以在家族的藏书之中窥见一二。
可是……
正如父亲经常在耳边长吁短叹的那样。
“那只是陈年往事罢了。”
现在的家族没落至此，父亲还雇佣着家丁，勉强维持着身为贵族的颜面，努力想着振兴家族的办法……
但或许是因为年幼，又或许是因为天生对这些没什么想法，总而言之……他不理解父亲。
枫原万叶合上书。
然后踮着脚，把这本记载着过往辉煌的藏书放回了高高的架子上。
“啪嗒——！”
架子太高，他垫脚得实在太吃力，在放藏书的时候一时不察，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天旋地转地坐在地上。
六岁大的孩子有些懵懵然地捂着头，浅色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侧一缕天生的红发有些不服帖地翘起，看起来滑稽又可爱。
枫原万叶有着一双和脸侧红色如出一辙的眼睛。
赤红色，如山上红枫落在水中，还荡漾起层层的涟漪。
……万叶少爷看起来快哭了。
家仆来收拾东西的时候，一边悄悄看了枫原万叶一眼，一边在心中暗戳戳地想。
他的头被重重砸了一下，应该是在放回藏书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什么， 然后一下把自己给伤到了吧。
看着满地凌乱的藏书，家仆自觉找到了真相。
“万叶少爷，您还好吗？需要请医师来吗？”
对方捂着额头，明明眼中都已经漫起了生理性的水雾，但还是摇了摇头，拒绝了请医师的建议。
家仆心下了然，不再言语。
他重新低头收拾被碰掉的藏书，直到拿开了一本厚厚的书籍后，发现了一个被摔开了的木盒子。
观其年岁，再怎样也不会是近期的家主放上去的东西。
家仆看着散乱的木盒，还有从木盒里摔在地上明显很是陈旧的册子，一时之间心慌意乱。双手紧攥着衣角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看起来很名贵的东西……该不会要他赔钱吧？
完了完了，他可赔不起。
枫原万叶听见动静，从后方来看了一眼，对方的表情显然在担心着什么。小小的孩子经由家族的教导已经足够冷静，他挥退了家仆，自己站在了盒子前。
家仆如蒙大赦。
一个盒子而已，枫原万叶并不觉得盒子能有什么贵重的，而被这个盒子珍藏起来的册子……
他拿起一看，上面的字迹甚至很是清晰。
翻了几页才发现，这本册子的历史竟然不小。
随着书页的沙沙声，枫原万叶缓缓睁大了双眼。
这是……一本源自家族历史上某位家主的手记？
*
手记里没有记载太多的东西。
小孩子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用以打发时间，发现那位家主的日常实在有些平淡。
【今日去鸣神大社会见巫女。】
【今日得到一柄神兵。】
【无事可做，邀请友人品茗。】
诸如此类的开头后面缀着的正文也大多索然无味，他几乎都要失去兴趣了，正要把手记合上时，又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一页——
【枫林，遇见妖怪……】
等等。
……什么？
枫原万叶疑心自己看错了，又对着那一页看了一眼。
还真是。
小小的孩子突然有些好奇。
妖怪？
他对妖怪的认知十分浅薄，在微弱的记忆里，他只在稻妻的诸多志怪传闻中听见过妖怪的名号。
至于现实之中……六岁的孩童又知道些什么呢？
于是怀着某种探究的心，枫原万叶接着往下看。
好像看了一个奇妙的故事。
先祖在手记中写，自己曾经在枫林中看见过妖怪。
深究起来……是不是妖怪还另说，只是先祖愿意用这样的词汇形容当初遇见的那只通体雪白的鸟儿。
小鸟的羽毛光洁顺滑，洁白如冬日新雪，唯有一点例外——尾翼上缀着几缕浅蓝，但并不显得突兀，反倒叫先祖一眼便记住了鸟儿的样子。
他私心愿意把小鸟称作妖怪，在某天出于好奇站在那汪和小鸟见面的池水面上时，他又看见了那只鸟。
很有灵性。
比以前所见的所有鸟儿都要特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先祖好奇心骤起，和洁白的鸟儿半开玩笑似地做下约定：
【枫叶看倦了，如果我们还有缘分，等下次见面，就一起去看看鸣神大社的樱花吧。】
翻到这里，枫原万叶心想——看来是与妖怪结缘。
再往后一翻，手记的内容戛然而止。
空白布满了手记的后半本。
枫原万叶看了个有头没尾的故事，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现在已经意兴阑珊。
他合上手记，把手记放在了书架上，然后用手拿起了地上四分五裂的木盒子，带着它去了垃圾该有的去处。
他关上存放藏书的和室，今日看见的东西很快就被抛之脑后了。
*
稻妻人好像都有种奇怪的“物哀”审美，其中贵族尤甚。
秋日的枫叶落满了山头，一片燎原的灼红让路过行人都频频驻足。
分明是这样美丽的景象，但似乎只要是秋日，就可以让人找到“物哀”之处。
身为没落贵族，枫原家的现任家主想要振兴枫原家，因为执念深重，所以打算去鸣神大社对着神樱树祈求雷神保佑。
枫原万叶第一次被父亲带着去，虽然面上没说，也没表现出任何的不满，但他的视线却微微游移，看起来有相当微小的心不在焉。
真的会有用吗？
这样想着，身为父亲唯一的孩子，他没把这些话给说出来。
只是在从鸣神大社回来时，父亲带着他走了另一条路，他站在那条人迹有些稀少的路上，看见了一片枫林。
此刻正值秋日，枫树上的叶子已经掉了不少。
“万叶，好看吗？”父亲问他。
枫原万叶点头。
他突然想到先祖在手记中写下的记录。
在枫树林中看见的小鸟……
父亲转而走这条路是因为有事要做，枫原万叶被他叮嘱待在最近的人家中，临到月上柳梢，父亲还没回来。
枫原万叶就自己出去了。
一脚踏进枫林之中，沿着月色下被枫叶铺就的路走上一段距离，他看见了山中的湖水。
湖水边上铺着青石板的台阶，而一个看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蹲在距离水很近的石板台阶上，伸出手，一下一下地捞着湖面倒映出的弯月。
……又或者是湖面上有什么别的东西，只是他看不清。
少女往前一步，似乎没注意，身形迅速向下倒去。
糟糕，她好像踩空了！
“小心——！”
枫原万叶急急忙忙跑过去，他想尽快拉住女孩，但是下一刻，女孩站起来，转过身看向他。
女孩歪了歪头：“……你是？”
原来下面还有一节台阶，修得太低，他没看见。
枫原万叶：“……”
无论如何，他舒了一口气。
今天的月色并不是很好，远处看人看的不甚清晰，离近了之后，枫原万叶才发现，原来女孩的发色和自己一样特殊。
她发色的好像偏白一点，头发留的长，在脑后扎成一个活泼的马尾。
而她的双眼是蓝色的。
浅色的蓝，又比白日的天空要深些。
明明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枫原万叶却发现她的身上穿着的居然是缩小几号的巫女服。
他愣了一下。
“你怎么不说话？”
一只手在面前挥了挥。
想起女孩刚刚的问题，有些赧然自己的失礼，他随后回答：“我名枫原万叶，是随家父来到此处的。”
“里奈，八重里奈。”
对方没什么繁琐的礼节，而是直接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只不过……八重？
“你会到这里来，一定是从鸣神大社的方向过来的吧？”
八重里奈双手叉腰，刚刚那股矜贵的气质瞬间就荡然无存，“不必这么惊讶，我是被神子养大的，跟她姓也没什么吧？”
……神子？
如果枫原万叶没记错的话，偌大的鸣神大社，只有那位宫司大人的名字，是叫做“八重神子”。
所以说，对方原来是鸣神大社的人吗？这个年纪就已经成为巫女了吗？
面对巫女，尤其是父亲刚刚才去见过的、来自于鸣神大社的巫女，依照家族的教导，枫原万叶 认为自己不该失了礼数。
“是万叶失……”礼了。
“不要说那种文绉绉的话了！”八重里奈相当抗拒的连连摆手，“你还这么小，怎么给我的感觉一板一眼的？”
“来神社的人大多都是来求保佑的，那些祷词都被三想四想，好端端的话愣是被说成了麻烦的样子。”
枫原万叶摸了摸鼻子。
女孩过于自来熟，他年纪尚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话，于是站在原地想了想，决定转移了话题。
“你刚刚在做什么？”他问，“这里看起来有些危险，摔下去就得不偿失了。”
他刚刚还以为女孩是在深处手捞着湖面上的月亮，现在想想，或许是别的什么也说不定呢？
一谈到这个，八重里奈好像被触碰到了什么快乐的神经，特别兴奋地摊开自己的手掌。
“看！”活泼的尾音上扬。
枫原万叶看向她举到身前的手，只见手掌的正中好端端放着一枚沾了些水的勾玉。
不，说是勾玉，细看好像只是勾玉形状的木制品。
“……这是？”枫原万叶有些迟疑。
“这是神子给我的凭证！”八重里奈震声表示，“只要有了它，我就可以去稻妻的任何岛屿！”
虽然听起来好像是一个相当厉害的东西，但是……
枫原万叶想了想，稻妻有哪里的岛屿是不让去的吗？
他默了一下，欲言又止半晌，最终还是没能把话说出口。
可是他没有说话，八重里奈却有些不满。
那双蓝色的眼睛直直看着他，八重里奈再度：“你看起来反应也太平淡了！”
这可是能通向稻妻任何岛屿的勾玉！
神社里的其他人知道这件事，都特别惊叹、特别羡慕！
枫原万叶后知后觉，随即强忍着羞耻“哇”了一声，又补充一句：“这么厉害！”
八重里奈满意了。
“那当然！”她高高仰头，十分得意，“这可是我问神子要了好久才得到的！”
枫原万叶有些忧心，她肯定是被那位看起来就捉摸不透的八重宫司给骗了。
但是很显然，女孩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那这么重要的东西，是怎么掉进水里的？”枫原万叶试图以一种委婉的方式提醒她。
——真正的勾玉根本就不会浮在水面上，这分明只是用树木刻成的勾玉，连上面的木纹都还在，所以才会有被你从水里捞起来的机会。
但是很显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如枫原万叶一般早慧。
至少八重里奈就没看出他话中表达的意思。
她只是突然心虚地侧移了目光，讪讪道：“没控制好方向……不小心才掉水里了。”
前半句说得有些含糊，枫原万叶没听清楚，又问了一句：“什么？”
“没什么！”对方突然摇摇头，然后有些着急忙慌地转移了话题，“你不是和你父亲来这里的吗？你怎么不跟着你的父亲？”
“父亲并不要求我随他一道，路过的时候，看见这里有一片枫林，于是我就来了。等父亲事了，还是要同他回去的。”
还看见你在湖面上捞东西。
他的名字就和枫叶有关系，但红枫只有秋日可见，家族所居之处离鸣神大社很远，难得随着父亲去祈福，回来的路上又恰巧看见一片枫林，他真的很难让自己移开视线。
枫原万叶知道稻妻大多人的物哀思想，身为没落贵族的枫原家家主，枫原万叶的父亲也是如此。
但是他却觉得，在看见这片枫林的一瞬间，他分明是很喜悦的。
美景在前，心中自然喜不自胜。
八重里奈不说话了。
她一只手撑着头，坐在石阶上看着湖面随着涟漪扭曲的月亮倒影，蓝色的眼中有些低落。
“……这样啊。”女孩喃喃了一句。
“那你呢？”枫原万叶在她身边坐下。
“我？”八重里奈指了指自己，慢半拍地说，“我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枫原万叶看了看周围的景色，“这里景色虽好，但是实在偏僻，你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此时此刻，身为被八重宫司收养的小巫女，她不是应该回到鸣神大社了吗？
八重里奈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游移。
“这个嘛……”
其实是和神子吵了一架，然后偷跑出来的。
但是这话能说吗？
八重里奈年纪虽小却要面子，自然不会告诉他。
所以她强撑着换了一个理由：“还不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家？我回家看看也没什么吧！”
“你的……家？”
枫原万叶略感意外。
这片枫林人烟稀少，他走过来时，也没看见什么屋舍，还以为枫林没人居住。
更何况……对方既然是那位八重宫司收养的人，那不应该和八重宫司住在一起吗？
把这个疑问问出口之后，八重里奈看起来就像被戳中了心思一样：“以前的家！以前的！我有些想念这里，回来看看不行吗？”
枫原万叶：“那你还能回去吗？天已经黑了，而且这里距离鸣神大社有一段不算小的距离。”
“那当然了！”八重里奈拿出手中的勾玉，“我不是说了吗？这个，就是可以通向稻妻所有岛屿的凭证！”
但这很明显只是那位八重宫司哄骗小孩的话吧……
而且这个凭证能做什么？能叫人来到这里接她吗？
枫原万叶有些忧心。
“等到我父亲办好了事，我再同父亲商量着送你一程吧？”
左右也不远，父亲肯定会答应的。
八重里奈瞬间睁大了眼睛。
湖蓝色的眼睛视线微微抬起，她终于意识到了枫原万叶表达的意思。
“你不相信？！”
语气相当难以置信，好像自己精心展示了很久的东西被不懂眼色的人糟蹋了一样。
枫原万叶迅速在脑海中思考起来应对的方法，但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女孩就气鼓鼓地表示：“哼哼，没关系，神子说的对，有时候脑子笨的人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从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那我就给你展示一下好了！”
尚未来得及反应，下一刻，枫原万叶愣愣地抬起头，就看见那块勾玉被雷元素力激活，然后缓慢升空。
勾玉发出了耀眼的紫色光芒。
枫原万叶只是听说过元素力。
被神明投下视线的人可以获得神之眼，然后才能使用元素力。但是他年岁太小，还没能亲眼见过元素力是如何被使用的。
在女孩对这块勾玉释放雷元素力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对方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紫色宝石——就是雷元素神之眼。
再之后，以勾玉为中心，周围的一切迅速被黑暗笼罩，在很短暂的一个瞬间之后，枫原万叶的鼻翼间突然嗅到了樱花的香气。
他对这个味道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是很熟悉。
——今天父亲才带着他来到这里，对着那棵高大的神樱树祈福。
枫原万叶愣住了。
他的脑海空白了一瞬，完全没想到这是真的。
直到下一刻，他看见了一双兴味盎然的紫色眼睛。
鼻翼间的樱花香气骤然加重，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就那样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还是熟悉的枫林。
枫原万叶站在那片湖水旁边的台阶上，恍然惊醒。
他猛地低下头，再往前一步，就是这处对于小孩子来说不算浅的湖水。
枫叶随风飘摇。
几片赤红色的枫叶慢悠悠地飘荡到眼前，然后缓慢接触湖面，就那么浮在水上，像是几艘轻飘飘的船。
刚刚和他交谈的少女不见了。
鼻翼间恍惚闻见的樱花香气也不复存在。
那双紫色的眼睛也消失了，一切的一切，好像只是身处枫林之中做的一场奇诡之梦。
而他刚刚睁开双眼，好像被不存在的幻觉引诱般站在湖边上，即将坠入沉沉的湖中。
好在……他醒来了。
最底下的石阶布满了厚厚的、沉重的青苔，在不甚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并不清晰。
他一开始还以为这里没有台阶，但此刻自己踩上来才发现——只是因为青苔的颜色太深，和周边的荒草融为一体了。
这个石阶不像是可以站人的样子。
他小心地抬着腿往后，踩在更高一级的石阶上，再仔细辨认自己刚刚站立的地方，青苔处印下了两个小小的脚印。
他认得的。
那是他的脚印。
而这里……只有他的脚印。
所以刚刚见到站在这个石阶上捞勾玉的女孩……真的只是一个幻觉？
枫林依旧。
冷风袭来，枫原万叶慢慢睁大眼睛，终于想到了其中的奇诡之处，看着依旧美丽的满山赤红，他突然感觉没来由的害怕。
“万叶——万叶——”
身后远远传来父亲的声音，枫原万叶一转眼，父亲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冲着他招手，“该走了。”
该走了。
这句话仿佛骤然唤醒了他的神智，小孩子从愣愣的状态中缓过神来，终于去到了父亲的身边，神色有些恐惧，又有些犹豫，最后都化成了某种一眼可见的惊惧。
“父亲……您的事情就谈完了吗？”他问。
结果前方的父亲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我去拜谒了一番旧识，谈了诸多，时间已经走了两个时辰。”
枫原万叶愣在原地。
……这么久？
可是他的记忆中，自己只是走到一片枫林的湖边，和一个白发蓝眼的女孩浅浅聊了几句……怎么可能这么久？
“万叶，你怎么了？”父亲有些担忧地伸出手抵在他的额头，“是晚间的风太凉，受寒了吗？”
枫原万叶没回答。
他恍恍惚惚着，有些心不在焉地跟着父亲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