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归一不笑的时候，眼神清澈明亮，五官俊美又不失英气。可他若是朝着人弯起眉眼，或开怀一笑，或抿起唇角，或忍俊不禁。任何人都会屏息凝神，犹沐十里春风，如浴经冬暖阳。实在是他的笑非常有渗透力，能够让人与之同心共情。
兰如令总觉得他笑起来的时候一双桃花眼带着几分勾人的媚态，嘴角又含着显而易见的英气。看久了又总能看出几分不怀好意来。
可是此时，他的笑容透露出显而易见的悲凉与疲惫，似乎看透了一切，且心死如灰。他这种笑让人看得无比疼惜与心惊。
兰如令深觉不妙，从窗户飞落到他身边，手一抄，就将他带上了楼。
白归一一来到屋内身体就软软跌在地面。兰如令扶着他，忍不住开口，“节哀顺变吧。令尊的事我已然听说了。”
白归一闭上眼睛，哽咽道，“如令，他们——血洗了白纸门。”
“血洗白纸门——怎么会？那些人疯了不成！”兰如令如霜夜听鹤唳，晴天闻雷声，立刻蒙了，傻傻问，“什么时候？就今天？”
白归一点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打着给我家老头子送葬的名义，光明正大去了白纸门——”
兰如令打断他，“你哥呢？”
白归一眼泪又簌簌落下，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你说呀，白重九呢？”兰如令急了，声音也尖锐起来。她死死盯着白归一的脸，一字一句道，“没……了？”
“我看到他……被夜崇光的荡平——我用一点儿办法护住了他的生魂，你把他带回来，将养几年，会、会活过来的。”
“活？”兰如令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老鼠，“他——死了？”
“对不起，如令……对不起……”
兰如令突然给了他一个耳光。
“你打吧，再不打，就没机会了……”
兰如令真的又打了他一个耳光。只是这样也难以消解她的心头之恨。她紧咬嘴唇，身体冰冷且颤抖，她往外面走了几步又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克制住哭音，“你……就老实给我待在这里，我去将白重九带回来——他若是——若是回不来——我就把你从碧落山丢到黄泉去。”
“我、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已经连累了——家里——说了阿九的事我立刻就走——我这就走——”
兰如令又打了他一巴掌，直把他打的头晕目眩，“你还敢再说！”
白归一瑟缩了一下，低声道，“清零我把她藏在我爹的棺材里了，你能不能——一并也把她带回来——”
兰如令不等他说完就心急如焚走了。
白归一看到她走了才松了一口气，片刻后总算从一场滔天浩劫中平息过来。他的眼睛带着寂灭的神色，里面一片幽深，没有点滴光彩。
他撑起身体在桌子前坐下，从衣襟里掏出一张信笺，信笺上写着两个字——“鸿雁”。他看了看，叹了一口气，然后拿起笔写了五个字。
“小师叔，救命。”
写完这一切，他拿起信笺紧紧盯着上面的字消失不见，心里起了一丝涟漪，他内心忐忑且怀有几分憧憬，“苏澜，你会来吗？”
喃喃自语完，他的笑容渐退，神色又重新变得苍凉无奈。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破手指就着鲜血在房间地面画了一个淋漓的符咒。与此同时念道，“日月有光，照之幽庭。右招七魄，令吾神明。左拘三魂，与形永存。长生不死，转魄双生！”
咒文一落地，符咒阵法就散发出盈盈红光，那红光蔓延到他的身上，不住流窜，很久才消失。他站在符咒中央，像是一个囚徒，呆呆看着那个困佑自己的网，神色木然，“天命，果然无解。”
说完他蹲下身体抱着自己突然哭了起来，为整个白纸门的覆灭，为自己的无辜与即将迎接的毁灭，以及自身给整个白氏带来的灭顶之灾。他哭完反而又笑了，哭哭笑笑，又哭又笑，人就有几分疯癫，他自言自语，“天妒英才，不利亲眷……果然，那个臭道士这点倒是说准了。”
白归一做完这一切，突然觉得无比的空虚可怕，他反倒有些感谢兰如令的指责与咒骂了，那些东西至少还能让他热闹起来，他最害怕的不是被责难，不是被辱骂，而是空虚。他只要一独处，这几天发生的一切就毫不留情涌上心头，尤其是白纸门血流成河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来浮图塔之前，他还有比山高的仇恨与比海深的愤怒。可来到这里，此时此刻，他已然万念俱灰。他低声道，“也罢，既然这辈子过到头了，索性一走了之……”
说到这里突然看到了一把匕首，这把匕首让白归一无神的双眼突然重新凝结起了一点光，他走过去抽出匕首，将那刀锋来回翻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他找到一只盒子紧紧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手腕翻转，匕首就朝着自己眼睛而去。
他出手极快，准头又高，只觉得两个眼眶一凉，一对眼球就完好无损落在了盒子里。然后就是一阵剧痛袭来，几乎令他昏厥。
白归一倒地，鲜血从眼眶中不住喷溅出来。他疼的不住抽搐，呻-吟声也压抑着，咬的嘴唇都伤痕累累。
兰如令刚回来就看到满脸是血的白归一倒在地上。她大惊，将已经气绝的白重九安置在榻上。她跑过去看白归一，将浑身是血的他从地上扶起来，“白归一，你——”
她看到他的空洞的眼眶被吓了一跳，又看到盒子里的那双眼珠立刻反应了过来。她胸口一热，喉咙就被堵住了，不住道，“你何苦来呢——你这是疯了么——”
“如令……”白归一气若游丝，无比费力才能说话，“我把眼睛——留给苏澜了——他来的时候你给他换上吧——现在这最后一味也齐了。”
“他宁可不要眼睛——你傻不傻啊——你哥不是还能活过来么——你为什么呀——”兰如令突然泪如雨下。听闻白重九意外是时她都咬着嘴唇没有流出来眼泪，此时，她却克制不住，终于崩溃了。
“反正我都准备去跳黄泉了，这眼睛留在一个死人身上烂在泥土里也是可惜——”白归一苍凉一笑，“就让苏澜替我继续看这个世界吧。我走了——”
“你都这样了还要去哪里——”
白归一撑起身体，“去哪里也不能留在这里，你这里都是女修——那些人杀红了眼——”
“我兰如令可不是好欺负的。”
“清零呢？”白归一问。
兰如令摇头，“我没找到她。”
“也许她趁机逃脱了吧。她一向聪明伶俐……”
说着又说不下去了。
兰如令看着他有几分心疼，“白归一，你留下来，我护得了你。我这浮图塔，谅那些人也不敢擅闯。”
“多谢你，如令。”白归一有几分感激，“在所有人都对我喊打喊杀的时候还愿意相信我，护着我。”
兰如令摸了摸他的碎发，语气竟然变得宠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怎么可能是你做的？你这小子虽然天不怕地不怕，又轻狂自傲，可杀人放火侮辱女人这样十恶不赦之事，你哪里敢？”
白归一一笑，“不愧是我的红颜知己。”
兰如令起身，拿来药膏给他抹上，又从裙边撕下一条给他系上，“止疼用的。”
“都要死的人了，还浪费这个做什么——”
“归一——”兰如令突然抱住他，“你别去好不好——不要去——”
“苏澜若是来了，我就不去了，他若是不来，我还是去跳黄泉吧，这样还能晚上做鬼去吓得他睡不着觉。”白归一半真半假说完，这才敛正神色交代正事，“别难过了，如令，我画了转魄双生符，七日后你寻一个有孕女子在阵法中临产，同时举行招魂仪式，我就能回来了。”
“你说真的？没骗我？”兰如令大喜过望，“你若是骗我我就是追到阴曹地府也要将你扒皮抽筋。”
“不至于吧。”白归一沉声道，“这次我面前已经没有退路，只能向死求生了。那群人不逼死我，也不会轻易收手。所以，就这样吧——也只能这样了——”
“归一……”
“放心吧，如令——我会回来的——我还准备与苏澜双宿双飞，这一世还没活够呢——你就好好替我看着他，别让他给我四处沾花惹草——”
兰如令很庆幸白归一还能这般油嘴滑舌。她将他扶起来，“你早已经决定了是么？”
白归一轻声嗯了一声。其实，他是做了两手准备的。一手就是让苏星河前来，他跳黄泉不过是个幌子，只为金蝉脱壳，让他接应自己才是真的。
不过他那人一直这般超脱世外，不入凡尘，没有什么在乎的人，也没有让他在乎的事，他会相信自己的清白无辜么？
他现在已经不是众人敬仰的夜游神了，而是一个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他那清风般的品行明月般的气度会接纳世人眼中邪恶的自己么？他会撑船前来解救落入苦海中的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