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还有墙壁遮挡，此刻，沈清姿直面战场，索性破罐破摔，能不能吊住这一口气，全凭运气，全看那两位上神的仁慈。
她的目光转移到盈苒公主的剑法上。
太阿剑法！
盈苒公主使出的，是纯粹的太阿剑法，没有一点其他剑法的影子！
这一回，沈清姿是彻底惊讶了。
除非羲衍亲手教导，否则，不可能有人把太阿剑法使得这般纯粹。
就如折光神君，他的太阿剑法就有些不伦不类。
如她二师兄忘非，也是以剑为兵器，但忘非的太阿剑法掺杂了他自己的一些理解。
二师兄是从冥界飞升上来的，他是冥族的，按照凡人的说法，他是鬼族的。
下界飞升的神仙，本就有修仙传承，甚至有些还加入了修仙门派，从小耳濡目染，对剑法的理解含有他们自己浓郁的个人色彩，或宗门色彩。
二师兄的年纪实际上比师父大了上万岁，他的太阿剑法带有阴柔之气。沈清姿倒觉得，“书卷气”这三个字更为贴切。
而师父的太阿剑法至刚至阳，至纯至正，一剑刺出，携有势如破竹、邪不压正的浩然正气。
师父的对手，往往会被他的气势所摄，会自卑地觉得，羲衍是正义的，而他自己是邪恶的，会底气不足。
沈清姿学剑时，师父常常给她喂招，她被虐很多次，后来不断提升心境，才没有气馁到弃学剑法。
盈苒公主的剑法，与师父的剑法，一脉相承。
不如师父的气势，却远远在她之上。
沈清姿又记起，方才小九说“哪怕看在羲衍神君的面子上”，说明这盈苒公主与师父关系匪浅。
沈清姿默默盯着盈苒公主的红衣瞧了会儿。
忽然羞惭。
她以后不会再特意为了讨好师父，而穿红衣了。
师父喜欢红色，但肯定不是任何红色。
盈苒公主清冷的眉目间隐隐焦灼，喝道：“折光！你还不肯出来吗？再不出来，休怪我对你厢房里的女客无情了！”
沈清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被牵连的“女客”是她自己。
小九瞪了瞪眼睛，向盈苒传音。
盈苒公主不由错愕，看了看沈清姿，打架之余，忽然扔给沈清姿一棵草，命令道：“吃了它！”
说完，她继续和小九打得天昏地暗。
沈清姿不想吃来历不明的东西，她也浏览过《仙草集》，却没有一种仙草与这棵草对得上。
但盈苒公主直接投到她的嘴边，而她恰好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嘴唇不由自主分开，吞了下那棵草。
她：“……”
仙草入喉即化。
过了会儿，她发现自己有了点力气，心碎成的渣渣聚合了一个边角。
她感动得快哭了。
为了这棵草，她非常心甘情愿叫盈苒公主一声“师娘”。
盈苒公主不再试图攻破她这边的墙壁，跑去攻打另外一面墙了。
沈清姿感觉，若整座宫殿被他们打塌，她必定会被墙壁砸死。
所以，她奋力挣扎，翻了个身，骨碌碌滚到地上。
她毫不迟疑地一点点朝外面爬去。
将将爬到门槛处，隔壁的殿门轰隆一声打开。
一股仙丹的馥郁芬芳之气，飘散了出来。
沈清姿下意识用力吸一口气，竟觉得心脏不那么疼了，她那把元神宫折腾得天翻地覆的元神，也没那么疯癫了。
她还想吸第二口，折光神君便抓住了仙丹，结印将仙丹封入玉瓶中，同时折光神君威严的声音传了出来，寒气沉沉：
“盈苒，你放肆！”
盈苒公主立即抛下小九，收剑入鞘，抱着襁褓跑到殿门口，噗通一声跪下。
这一下子，整个彼岸宫安静得可怕。
小九倒吸一口凉气，赶紧把看热闹的小妖们赶走。
盈苒公主举起襁褓，含泪道：“折光神君，盈苒求你，救救这个孩子。”
折光神君微微蹙眉，低头看向那襁褓中那个无知无觉、吸着小手指的白胖婴儿，破妄之眼闪烁，眉头拢得更紧了些：
“魔婴？他是魔族与人族的孩子。这孩子无恙，为何要救？”
盈苒公主泣不成声，白皙的脸颊酡红，似是羞于启齿。
小九低声道：“殿下闭关这些日子，盈苒公主下凡历劫，那魔尊陶笙不知从何处得知消息，竟封印元神，化作凡人，与盈苒公主成为恋人。这孩子便是盈苒公主与魔尊所生。”
折光神君颔首道：“难怪这魔婴体内有一丝微弱的人族血脉。”
盈苒公主羞愤道：“折光神君，陶笙狡猾奸诈，我是在生产时，这孩子体内的魔气溢散，触发了我隐藏在魂魄中的驱魔玉符，才觉醒仙界记忆。
那陶笙贼子将我玩弄于鼓掌之中，骗我生下他的孩子，以此羞辱仙界。我决不能让他阴谋得逞，因此，我当机立断了结性命，魂魄回归轮回塔之后，立即下凡将孩子抢回来。”
又是因下凡惹了一堆债。折光神君揉了揉额角，温声道：“是该抢回来，那魔尊陶笙忒不厚道。但这孩子无病无灾的，你何故将本座的彼岸宫打砸个七零八落？”
盈苒公主将襁褓放到一旁，伏身磕了个头，泪盈于睫，恳求道：“折光神君，他是我的孩子，与陶笙毫无干系，求您发发慈悲，将他的血脉转化成龙族血脉。”
小九吃惊，插言道：“这孩子是凡人与魔尊所生，魔尊的血脉霸道，因此他才是魔婴，而不是人族婴儿。他体内没有一丝龙族血脉，如何转化成龙族？”
盈苒公主哭求道：“我可以抽取我所有的龙之血脉，将这孩子转化成龙族。折光神君神通广大，六界之内丹道第一，您一定有办法！这孩子决不能是魔族，若长成了魔族，陶笙一定会纠缠不休！他是我的孩子，我死也不能把孩子给陶笙那贼子！”
折光神君从前经常听沈清姿祈祷“折光神君神通广大”，听得耳朵起茧子，但每一次听都觉得很悦耳，心里飘飘然。
这是头一回，他觉得这八个字挺刺耳的。
莫名的，还有些讽刺。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非是本座不肯帮你，小九说得对，他是你的凡人之躯所生，没有一丝龙族血脉，根本不可能转化成龙族。”
盈苒公主含泪的美眸晦暗，突然又道：“那转化成人族呢？他是有人族血脉的，我抱着他一路赶回仙界的路上就发现，他体内的人族血脉越来越微弱，魔族血脉越来越强盛，因此我才冒犯彼岸宫，急着求见折光神君。求折光神君出手，将我的孩子转化成人族！”
折光神君俯视着这对母子，严肃地告诫道：“他是魔尊之子，本就该是魔族，你却要将他逆转成人族，这是逆天改命。逆天改命者，必遭天谴！且，在他逆转血脉完成之前，他会一直处在逆转血脉的痛苦过程里，日夜不息。”
盈苒公主怔了一怔，洁白如玉的指尖轻轻抚摸魔婴的脸颊，清泪落下，顺着下巴，滴落到魔婴胖乎乎的小脸上。
魔婴好奇地盯着她，咧开红嘟嘟的小嘴巴，无齿地冲她笑。
盈苒公主擦掉孩子脸上的眼泪，一咬牙，闭眼道：“我不欲和陶笙有任何纠葛，天谴，是我该受的。至于逆转血脉之苦，是这孩子的命数。”
小九怜悯地看了几眼魔婴。
还这么小，就要习惯逆转血脉之苦了。
这孩子投错了胎啊。
怎么偏偏投成了盈苒公主和魔尊陶笙的孩子呢？
成为这一仙一魔的孩子，他的命运注定多灾多难。
“既然你做了决定，本座帮你这个忙便是。”折光神君无情地说道，“你今日擅闯彼岸宫，毁坏彼岸宫的阵法和建筑，冒犯本座威严，不惩戒岂能警告仙魔？你自去领罚吧。”
盈苒公主拭去面上泪痕，伏身再拜，道：“多谢折光神君宽恕，我会去仙刑池受罚百年。毁坏的阵法和建筑，我也会十倍赔偿。”
小九从旁提醒道：“公主莫忘了为魔婴逆转血脉的酬劳。”
盈苒公主一愣，道：“九幽上神放心，我自不会忘。我这就去领罚，领罚之前，会将所有赔偿和酬劳奉上。”
小九递给她一张清单，接过她手中的魔婴，笑嘻嘻道：“那将孩子留在彼岸宫吧，殿下会及时为他逆转血脉，不会让他完全转化成魔族的。”
“多谢。”
“盈苒公主要不要为这孩子起个名字？”
沉默良久，盈苒公主道：“停芳。”
她不舍地看了孩子几眼，含泪离去。
小九待她的身影消失，才喜滋滋道：“殿下，咱们又大赚了一笔。我最爱和天庭的人打交道了，他们付账时贼痛快！”
折光神君摇了摇头，屈指敲了下他的脑门：“快去安顿好魔婴，本座稍后来。”
小九瞥了眼趴在破烂门槛上吐血的沈清姿，会意，抱着魔婴离去。
折光神君伸个懒腰，慢步走到奄奄一息的沈清姿面前，居高临下问：“看热闹看够了吗？”
“神君，”沈清姿一开口，便知自己有多虚弱，她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心脏都快吐出来了，仰起头，嘴角挂着血珠，可怜兮兮道，“神君，救救我。”
许是她的模样太惨烈了些，折光神君略略弯下腰，低眸问她：“能站起来么？”
沈清姿努力了几番，当再次跌倒时，忍不住抓了一把神君的衣摆。
折光神君顿了一顿，站直了身体。
衣摆从她的掌中挣脱。
但他没走开。
沈清姿觉得自己还有救，气若游丝道：“神君……”
“嗯。”
“求您……”
“嗯？”
“救救我……”
“本座不救求死之人。”
沈清姿想辩解，她非求死，她已想通了。
她很想长篇大论向他证明，她真的不想死了。
但身体不允许。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生命气息在滑落，在流逝。
最终，她拼尽力气，伸手揪住了他的衣摆，脑袋重得抬不起来，她盯着他衣摆上的精致花纹，声音低弱，但一字一顿极为清晰：
“求你，帮我叫一声救命可好？”
她的手松开了，脑袋垂下去，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挂在破破烂烂的门槛上。
折光神君：“……”
他偏着头，睨着她，似想确定她是不是在捉弄他。
发现她是真的晕过去了，他莫可奈何地捏了捏眉心，提起一口气，弯腰抱起她。
?
花开花落，春秋轮回。
十年后。
魔尊陶笙独身一魔闯进南天门，将天兵天将打了个落花流水。
新晋为真神的闻霆太子，手持惊鸿迎战，过了百来招，便被赤手空拳的魔尊一掌拍飞。
闻霆吐了一口血，神魂震荡，险些被打出原形。
他攥紧了手，不甘心地望着陶笙。
陶笙与他同为真神，却强大得可怕，他被打得毫无反手之力。
而与陶笙势均力敌的羲衍神君，仅仅是天神，就显得……更为可怕了。
魔尊嚣张地传音四方：“天帝，速速交出我魔族太子停芳，交出本尊的侍妾盈苒，否则本尊将踏平仙界！”
这一句话，不断地传荡，每传荡一次，魔力便加强一次，声音便放大一次。
沉睡中的沈清姿，被这魔音震荡了十几次，竟震醒了。
她缓缓睁开眼。
一看到房内雕梁画栋，极尽奢华，便知她还在彼岸宫。
她浑身绵软无力，勉力撑起手臂，刚弄出点动静，殿门豁然推开。
推门的是大师兄，他站在门口一顿，便被瑥瑶一个胳膊肘撞开。
瑥瑶冲过来，满怀抱住沈清姿，大哭道：“我可怜的小师妹，你终于醒了！呜呜呜……”
沈清姿被撞得险些朝后倒去，又被瑥瑶狠狠抱住，她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
虽说神仙不用呼吸，但她芯子里还是个凡人。
她闷闷地出声：“三师姐。”
瑥瑶哭得稀里哗啦：“小师妹，你让我哭一会儿，呜呜呜，你吓死我了。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命悬一线，你三师姐我却没有陪在你身边。若你真有个万一中的万一，没有照顾好你的我，只得自刎向师尊谢罪了！”
沈清姿闭气，听她说得这般严重，虽心知是夸张了些，依旧心生愧疚，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三师姐，对不住，吓到你了。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吗？”
神念内视一扫，她那颗跳动的琉璃心，竟恢复成了碎成渣之前的样子。
心上仍旧是八十一条裂纹。
她的元神宫化作一片废墟，炼心剑凝实许多，她的元神随着她找到了继续活着的答案，不发疯了，仍是一边哭一边缝合尸首。
随着她的苏醒，元神宫也渐渐苏醒，如展开画卷一般，慢慢恢复成原状。
蓝色的大海浩瀚无边，金黄的沙漠广袤无垠，山川江湖连绵不绝，高空之上，一轮大日烈烈燃烧。
大日之下，春暖花开，生气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