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姿当做没看见他眼中的苦涩，客气疏离地微笑道：“请仙君上擂台。我们打过一场，若赢了我，仙君有什么话，尽可对我说。”
“好。”
两人跃上擂台。
阵法笼罩，将擂台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其他人纷纷跟来，不知谁发了传音玉符，不一会儿，擂台周围围满了太阿仙宫和其他仙宫的弟子。
鹿灵仙子大声告诉后来的弟子们，台上两人的身份。
台下，弟子们热火朝天地议论：
“那就是漱玉仙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她凭什么成为弗居殿的小师妹啊？”
“大师兄都没置喙，更没赶人，想来真有什么过人之处。”
“可除了忘非和瑥瑶提过她，大师兄可是对她只字不提的。”
“听说她协助八十二位神仙渡劫，功德浓厚，感动了折光神君，被折光神君赐下一颗天仙丹，又被拜师不成的折光神君送进弗居殿，侍奉羲衍宫主左右。如此看来，她的确是福泽深厚之辈。”
“功德，福泽，这些是虚的，我们太阿仙宫，只看实力！”
“先让应闲试试水，探探她的虚实，若她是个小弱鸡，管她身后是不是站着折光神君，我非得打过一场，将她从弗居殿赶出去，这个小师妹，我更有资格当！”
“……”
留守的殿主们，悄悄立在云端观战。
沈清姿看到空中眨眼间就飞来无数朵祥云，那是神仙们在腾云驾雾。
她颇为无语，看向应闲仙君，严肃道：“应闲仙君请指教！”
她不认识应闲仙君，想必是某一个轮回中虐过她的前世的人。
否则他的眼神不会那般复杂，愧疚、心虚、激动、欣喜、安慰，甚至快要落泪了。
她不知道他们的故事，也不认为应闲仙君怀念、愧对的那个人是她。
她与他交战，只是为了不堕弗居殿和师父的威名，也为了表明一个态度，防止其他龙族仙君们排队，在弗居殿的门口堵她。
他们乞求原谅的对象，不应该是她。
应闲仙君是她的对手，而她最想杀的对手是闻霆，所以，她将应闲仙君当做闻霆来看待。
她要复仇！
她是正义的！
闻霆是邪恶的！
沈清姿不断给自己下暗示，将将摆了个起手式，便剑势凌人，直逼应闲！
应闲仙君也召唤出了本命剑，但不知怎么回事，他气虚，恍惚回忆起了凡间历劫的往事。
那是沈清姿第一次被轮回使选做女主角。
那一世，她名为姜浣雪，曾经救过他，他却认错了人，将一个毒妇小妾捧在掌心宠，任由她作践正妻姜浣雪，陷害姜浣雪。
某一回，小妾诬陷姜浣雪推她落水，导致她流产。
他抱着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妾，面无表情吩咐下属把真正流产的姜浣雪——抽筋扒皮！
他把她的筋做成鞭子，送给小妾当马鞭用。
他把她的皮做成美人灯，送给小妾照明用。
她的尸首被丢去喂了狗。
在他准备将恶毒小妾扶正时，突然发现自己认错了救命恩人，又查出小妾使过的阴谋诡计，他幡然悔悟，痛哭流涕——原来他爱的从来是姜浣雪啊！
他以更恶毒的手段炮制了毒妇。
他每天用那条鞭子抽打自己一百次，每天用自己的血熬制蜡烛，点亮美人灯，直到死亡。
死后，他站在奈何桥上，等了她三百年。
他苦苦求她原谅。
但他的姜浣雪早已投了胎，转世后的她，根本不认识他，也不再叫姜浣雪，谈何原谅？
应闲仙君看着沈清姿手中的剑，心神大恸，他仿佛回到了幡然悔悟的那一刻。
他那时悔恨得巴不得死在她的手里。
他这等满身罪孽之人，有什么脸面活着？
他全力防御，却并未出手，只是举起了剑而已。
沈清姿知自己修行时日尚短，无论哪方面都不如浸淫修道已久的应闲仙君，一上来便全力以赴，调动全身的仙元，一剑劈下！
浩然正气，煌煌如日，滔滔如江，势不可挡！
应闲仙君手中的剑，咣当落地。
沈清姿见他只瞅着自己，没有下一步动作，也没见他受到什么伤，还是有点沮丧的。
她就知道，她远远不如应闲仙君。
她也就打个气势罢了。
这应闲仙君也是傲慢，竟然不躲不闪，也不回击，大约是认定她废材，伤不了他，故意让她一招。
沈清姿羞愤，冷声道：“应闲仙君，你我同为天仙，上了擂台，就该尊重对手，全力以赴。你不肯出手，是瞧不起我吗？那就休怪我无礼了！”
言罢，她正要劈下第二剑，台下的鹿灵仙子突然惊叫一声:“漱玉师妹，剑下留龙！”
沈清姿一顿，就见对面呆滞的应闲仙君眉心沁出一滴血珠。
紧接着，他的眉心裂开，蔓延到整个面部。
裂开的速度越来越快。
轰一声，应闲仙君的身体从中间裂成了两瓣！
他的身体，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沈清姿吓得面色苍白，双股战战。
不会吧？
应闲仙君这么弱？
他不是修炼很多万年的神仙吗？
怎就被她一招劈成了两瓣？
“应闲仙君，你，你，你没事吧？”沈清姿稍稍靠近，伸手去扶他——却不知先扶哪一瓣。
她手足无措。
或者，先把他的两半身体给捏合一下？
他不会死了吧？
她真的没想杀他啊。
正当她犹豫时。
昂——由元神发出的一声龙吟传荡天地，应闲仙君竟原地化出原形，变成了齐齐整整的两瓣龙！
白色的龙躯庞大，几乎占满了整个擂台。
龙血淋漓直流，染脏了沈清姿的鞋子，很快龙血如灌，血液漫过了沈清姿的脚踝。
沈清姿的双足浸泡在黏腻的龙血里，害怕得直发抖，完全不知道做什么。
巨龙喘息着，她看到龙躯的切面在缓慢地蠕动，似乎在努力地想融合到一起。
她踏着龙血，连忙上前，施展法术变大身体，双手合拢那两瓣龙躯。
有了她的帮助，龙躯融合得更快了。
最后融合成一体，但龙躯正中，依旧有一条清晰的切线。
沈清姿着急地问：“应闲仙君，你怎样了？”
若她今日屠了龙，必会惹下天大的麻烦。
她是恨闻霆，可她并不是个是非不分的人，她不会把这种仇恨迁怒到别个龙的身上。
巨龙来回切换龙和人的形态，切换了三次，才勉强稳定住人形。
人形的应闲仙君，从眉心正中有一条长长的切线，贯穿整个面部，他倒在自己的龙血中，凄惨无比。
他还凄惨无比地自嘲问：“我死不了。浣雪，你可曾释怀？”
沈清姿虽不忍，还是非常坦诚地摇头，道：“应闲仙君，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浣雪。我叫漱玉，是弗居殿的弟子。”
应闲仙君盯着她的脸看了片刻，缓缓垂下眸子，黯然道：“天地间，我再寻不到浣雪，求得她一声原谅了。”
沈清姿无言。
便是浣雪活着，说一声原谅他，他们之间的恩怨就能消失吗？
不会的。
伤害依旧存在，怨恨不甘也存在。
双方都死了，才算了结。
她能看出应闲仙君的愧疚，同时，她也看出，应闲仙君不可能为了他口中的浣雪去死的。
神仙给凡人殉情，且这个凡人的轮回还在，会笑死六界吧。
神仙看凡人，就是这般高高在上。
他们这些神仙虐杀了凡人，只要为对方落几滴眼泪，就指望凡人原谅他们，为他们感动，甚至受宠若惊呢。
“应闲仙君，承让了！”沈清姿见他一时半会死不了，心落回肚子，打开擂台阵法，手中持剑，神情冰冷喝问，“我是弗居殿的弟子，漱玉，今日还有哪位仙君愿意指教、切磋？”
她冷肃带有压力的目光，看向另外四个排队的人。
她暗暗摸了一下乾坤袖中的仙丹玉瓶，里面装的是二师兄给她预备的疗伤仙丹，那应闲仙君既然还能说话，她就剩下了仙丹，留着自己吃。
这四人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却不料，他们竟不约而同后退，钻进人群不见了！
见他们后退了，被迫成了第一排的第二排弟子们，心头暗惊，生怕被沈清姿盯上，呼啦啦全作鸟兽散了。
不大一会儿，擂台周围的弟子们，竟散了个干净。
以为还有几场硬仗要打的沈清姿，一头雾水地望着空荡荡的广场，发愣。
这就吓跑了？
那应闲仙君根本没出手啊，就站那儿让她劈成了两半，这些人怕什么？
隐藏在云头中的几位殿主们，相视几眼，哈哈大笑。
“这个弗居殿的新弟子，倒是挺有意思。”
“她大概不知道应闲的实力，更不知道她自己的实力。”
“弗居殿没有一个废材。”
“废材怎能同时入了折光宫主和羲衍宫主的眼。”
沈清姿听不到殿主们的谈话，她回剑入鞘，提步便走。
应闲仙君的半边身子泡在龙血里，半边脸染上了他自己的血，苦笑问：“漱玉仙子，你这就走了吗？”
沈清姿回头，奇怪地问：“那还要怎样？”
“你……我如此狼狈，你不同情吗?”
沈清姿看出了这应闲仙君没被劈怕，还想与她有所牵连，她淡淡笑道：“你来挑衅我，还要我同情你？世上没这般道理。望应闲仙君记住今日之教训，下一回，我可不留手了。”
这次，她只动用了仙元，只劈开了应闲仙君的肉身，若有下一次，她必定会动用魂力，到时候把他元神劈成两半，道主亲自来了，他也得魂飞魄散。
应闲仙君听懂了她话中未尽的无情，眼神悲凉：“你果然不是浣雪，浣雪是个温柔的人，我那般伤害她，她临死时也不曾怨恨我，她只拼命向我解释，害怕我被奸人蒙蔽……”
沈清姿瞬移离去，打开弗居殿的大门。
她进去后，轰隆一声，门关上。
谁耐烦听他的深情？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应闲仙君未尽的话语，硬生生咽回肚子，未尽的深情也强行塞回执念中。
原本即将突破到真仙的壁障松动，又咔嚓一声锁回去了。
他呆呆地望着那两扇无情关闭的大门，好一会儿，眼中缓缓落下怅惘忧伤的泪来。
“浣雪，浣雪……漱玉仙子劈我这一剑，是不是你在冥冥中报复我？我们之间的恩怨，是否就此了结了？我，是不是该把你放下了？”
?
“师父！师父！”
沈清姿跑到师父的闭关之地，这里是敞开的，说明师父的确出关了。
她心里一沉，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去找人。
“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姐！”
空荡荡的弗居殿回荡着她的回音。
她眼中的期盼，渐渐黯淡，突然想到什么，她急忙来到主殿。
桌案上，师父的上鸣玉泉剑不见了。
墙上，《山河岁月图》静静地挂在那里，流水淙淙。
沈清姿扫了一眼，正要进入图中，蓦然顿住。
《山河岁月图》上原本只有光秃秃的“山河岁月”四个字，现在那四个字旁边，竟题了一首诗：
山河岁月
渺渺江流接远天，万峰横翠湿云烟。
桃花开谢三千载，高卧青山不记年。1
字迹遒劲飘逸，洒脱灵动，隐含岁月流光。
沈清姿心中震动，这首诗是她当初悟道三千年，如大梦一场，清醒后有感而发，随手而写。
师父竟将这首诗题在了这幅图上！
这幅图可是弗居殿的门面啊，师父竟将她随手写的诗题了上去！
沈清姿心头积攒了半天的沉甸甸的委屈，霎时间全都不翼而飞了。
师父果然还是疼爱她的。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师父只擅长写功法，写剑法，不擅长作诗，而大师兄他们也同样不擅长，才将她的诗题写了上去。
不管怎样，师父这般做了，就是对她的肯定，以及宠爱。
沈清姿没有冒险进入图中，她不着急进去了，进去了也找不见人，但她进去了，未必能出来，因为她现在还没学会从图中出来的法诀。
沈清姿立在图下，欣赏了一会儿师父的书法，眼底慢慢浮现暖意，清浅的笑悄悄爬上唇角。
一个人活在世上，最幸福的事便是，你有牵挂的人，也有牵挂你的人。
兀自体会了一阵此时豁然开朗的心境，沈清姿又发愁。
她该怎么去凡间听道呢？
道主和佛祖一起讲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她若错过，必会后悔。
说不定她听道时，悟个道，就晋升为真仙了，与闻霆的差距又拉近一些。
可她来仙界才仅仅二十年，前面十年闭关修炼，后面十年闭关养病，认识的神仙寥寥可数。
弗居殿的人都走光了。
如今她就只还认识两个，一个小九，一个折光神君。
这十万火急的，也来不及去认识新的朋友，即便认识了，也未必有法子能带她去凡间。
沈清姿没有办法，最后掐了个隐身诀，躲开那半死不活喃喃自语的应闲仙君，厚着脸皮，又回到了彼岸宫。
*
注1：《山河岁月》“渺渺江流接远天，万峰横翠湿云烟。桃花开谢三千载，高卧青山不记年。”这首诗是现代古诗词人【杨雪窗先生】原创，为本书专门定制写的（我苦苦求了他两年，上个月写好给我），这首诗的每一个字所有版权归杨雪窗先生所有，禁止转载，禁止挪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