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闻霆漆黑的双目中透出一丝哀伤，峻拔高大的身体再支撑不住，噗通跪在台阶上。
他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
原来她是为了子让，才来爬登天塔。
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强大和权力。
若他能威慑六界，何人敢嘲笑子让？
哪怕他将来要封子让为太子，推子让为天帝，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终究是他不够强大，梅姬才吃了这般多的苦，受了这般多的委屈。
他咽下一口腥甜的血，嗓音因重压而颤抖，朝她张开双臂，温柔地说：“梅姬，到我这里来，我背你下去。”
他没有走到塔顶，就是为了省一些气力，带她下去。
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塔顶，任由她被重压碾碎。
梅姬朝他一笑，灼艳如冬日红梅，她几乎站不起来，只能一点点爬下来。
闻霆抱住她，吻了吻她的唇。
两人嘴巴里都是血，都没再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喷出血来。
闻霆蹲了下来，稳稳托住她的腿，一步一步，双腿颤抖，却稳稳当当地背着她走了下去。
四个月前专门去天衢宫看梅姬笑话的众仙，不约而同沉默，让出一条道来。
不知谁说了一句：“传说，能登上登天塔塔顶的仙魔，有成为道君的潜质！”
本来奄奄一息的梅姬，听了这话，一个激灵在闻霆的背上立起来，忙朝声音来源处望去，问道：
“是真的吗？我会成为道君吗？”
但没有人回答她。
众仙面面相觑，没有人发现刚才是谁说了那句话。
在梅姬嘟起嘴失望时，一位老神仙咳嗽一声道：“是与不是，并无定论。不过，能登上塔顶的仙魔，确实潜质更大一些，因为大部分仙魔是登不上塔顶的，大多半途而废。”
梅姬双眼放光，拍拍闻霆的屁股，神采飞扬笑道：“闻霆！你听到了吗？我有成为道君的潜质！快快，我们快去找折光神君，让他为子让炼制仙丹！”
闻霆的脸色僵硬了一下。
见她快活似小鸟，他暗暗叹息一声，没理会周围憋笑的众仙，将她朝上颠了颠，道：
“我们先回天衢宫，你伤势太重，先给你疗伤。”
“不，先去折光神君那里，我怕他反悔……”
“本座言出法随，从不反悔。”
梅姬话音未落，便听见了一道自带威仪的清润嗓音。
折光神君的身影骤然出现，周围一片拜见彼岸宫主的喊声。
折光神君淡淡颔首，抬抬手中折扇，示意不必多礼，这才看了看梅姬，眉梢扬了扬，道：
“梅姬，你当真出乎本座的意料。”
若非梅姬以盗为道，她现在恐怕不止是真仙。
“盗”这条大道，从前没有仙魔走过，梅姬是独自摸索前行，走到今日这步，属实不易。
梅姬听出折光神君是在夸奖她，激动得脸颊微微泛红，贴在闻霆耳边小声说：“闻霆，折光神君夸我了！”
闻霆心中一涩。
折光神君啪一声打开折扇，大摇大摆走在前面，道：“走吧，去天衢宫，看在梅姬如此虔诚的份上，本座便通融一回，去天衢宫开炉。”
闻霆的目光陡然一沉。
他握在梅姬腿上的手暗暗用力。
难怪与天衢宫素来没什么交情的折光神君，四个月前突然说答应梅姬所求，还让她去跪登天塔。
子让回来传话的时刻，恰恰是知晏取回轮回命册的时间，也是漱玉仙子再度进入问心镜的时间。
折光神君此举，看似是为难梅姬，实则是报复他！
他不知折光神君是为了那句“言出法随”，还是为了漱玉，或者两者都有，总之，这是折光神君对他的警告。
折光神君甚至没有做得多隐晦，这就是明着警告他。
可凭什么呢？
不遵折光法旨的人，是他，用命册困住漱玉的人，也是他，梅姬何其无辜！
身为一宫之主，怎能迁怒无辜，伤不了他，就去欺骗伤害弱小的梅姬？
闻霆死死压住心底的一丝杀意，与耻辱。
入了天衢宫，折光神君也没挑地方，就在上回闻霆宴客的花园里，辟出一块地方，随手幻化出一个八面漏风的亭子，便就地开炉。
他甩给梅姬一张清单。
梅姬激动，一边吐血，一边问闻霆要藏宝阁的令牌，去藏宝阁取灵草。
闻霆无奈，拭去她嘴角血迹，强硬逼她先吃下一瓶仙丹，炼化了，这才带她去藏宝阁取灵草。
闻霆是天帝天后最宠爱的儿子，也是龙族的宝贝蛋，他的藏宝阁里应有尽有。
当看到清单上最后一个灵草的名字时，他的眉头一蹙。
梅姬问道：“怎么了？孽海花，藏宝阁里没有吗?”
闻霆摇头道：“孽海花生长在孽海中，孽海是六界最为危险之地，书上也说那是六界最为污秽之地。孽海花便是在六界最污秽的地方，开出的六界最圣洁的花，因此，孽海花有净化之效。
一旦离开孽海，它不能长久保存，要即时吃掉，或者立刻炼成丹药。要保存孽海花，只能挪移一部分孽海，可你知道，孽海十分危险，随时有可能吸收六界孽念，呈暴涨姿态。为防奸邪之仙魔利用孽海危害六界，六界之内，是不准挪移孽海的。”
梅姬着急道：“那怎么办？是不是要现在去采摘孽海花？我去！”
“你不能去！”闻霆拉住她的胳膊，心知这是折光神君的阳谋，不抱希望地问，“梅姬，孽海极其危险，采摘孽海花，更是会引起守护孽海花的极恶黑火反扑，有殒落之危，你，可以放弃炼制真仙丹吗？
我们可以给子让找别的灵物，我甚至还能带子让去龙族圣地的藏书阁，子让会很快成长起来的。”
梅姬连连摇头，眼眶一热就要哭，瘪着嘴巴说：“闻霆，不行的！子让和别的神仙不一样，他是毒仙，六界唯一的毒仙！普通的灵物，他吃了，不止不能增加修为，还会消磨他体内的毒气，使他修为倒退。
是我不肯让他在人间寿终正寝，非要带他来仙界，也是我偷折光神君的仙丹，害了子让，我得为他负责。
我看得出来，折光神君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这是唯一的机会，错过了，谁知道下回他开口为子让炼制真仙丹，是几千年，还是几万年之后？我等不起，子让也等不起。
孽海危险，我去，你是天庭太子，不能有危险，你好好待在天衢宫，等我回来。”
闻霆闭了闭眼，睁开眼时，抬手轻轻抚摸梅姬的脑袋，眼底再无迟疑。
“梅姬，我是你的夫君，是你的相公，怎能让你冒险？你好好睡一觉，待你睡醒，我便回来了。”
梅姬晕了过去。
闻霆抱起她，将她放到一张软塌上。
他低头，吻了吻她眉心的梅花，这才吃了几颗疗伤的仙丹。
三日后，他将清单前面的灵草等物悉数送给折光神君，吩咐鬼面具侍从们对折光神君务必有求必应，也未与折光神君多言，便启程前往孽海。
这是折光神君对他的惩罚。
当然，在他看来是报复。
何其耻辱，他是天庭太子，是神君，是仙界未来之主，却被另外一个神君惩罚。
他不能拒绝，不能反抗，甚至不能向他人说出原因，因为这太耻辱了，说出来也是打他自己的脸。
折光神君没看那些灵草，淡淡笑道：“本座在此祝闻霆君一路顺风，也提醒一句，闻霆君最好在两年内归来，否则耽误了这一炉丹药的炼制，下一炉，本座未必再有兴致炼制了。”
“本君记下了。”
闻霆深深看了一眼折光神君，转身离去。
?
孽海贯穿六界，存在虚空之中。
它是会移动的，有时移动得快，有时移动得慢，行踪缥缈。
每次仙魔大战时，孽海就会自动浮现，吸收那些枉死魂魄留下的孽念，壮大孽海。
有强大的仙魔预估，孽海未来将会成为六界第一大患。
但那是未来了，现在，孽海只是孽海，虽危险，也并非去不得。
闻霆手下可用之人甚多，很快就找到了孽海的位置。
他纵身跳入孽海之中，一边击杀四面八方涌来的残念，一边寻找孽海花的踪迹。
有些孽念还形成了强大的魔物，这些魔物吞噬一切，一闻到生灵的味道，更是会蜂拥而至扑杀上来。
孽海中的魔物是真正的魔，与魔族不同，它们是没有灵智的，但它们会蛊惑灵智，吞噬灵智。
而魔族的“魔”，只是个表示他们很凶残的称呼罢了。
头一年，闻霆应付得尚得心应手。
到了第二年，身上宝物消耗颇巨，他便越来越吃力，好在他终于找到了一朵孽海花！
那孽海花，有巴掌大一朵，摇摇曳曳，圣洁美丽，比仙界最美的仙子更仙气飘飘，比魔界最妖的魔女更妩媚妖娆。
若它可以成灵，化作人形，恐怕会倾倒六界。
闻霆垂下的手攥成拳，压制住迫不及待采摘它的欲望。
孽海花的周围，果然围满了极恶黑火。
他默默潜伏，远远的观察极恶黑火的规律，偶尔会有魔物或者仙魔残念来杀他，他也要反击一下。
蹲守了半年，眼看极恶黑火没有飘远的迹象，他只得咬紧牙关，靠近孽海花。
他一靠近，立即引起极恶黑火反扑。
一朵极恶黑火穿心而过。
闻霆前进的脚步变得缓慢。
他漆黑的眼眸里，闪过一丝红光。
他想起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
在做天庭太子之前，他一直生活在龙族圣地，和其他小龙们一起学习仙界知识，学习术法。
他从小就表现出惊人的天赋，老祖们和天帝天后极为偏宠他，给了他特殊的待遇。
小龙们嫉妒他，也佩服他，很多小龙纷纷表示要追随他。
他虽表现得谦逊，心里也是骄傲的，淡淡的不自知的优越感，自小就培养出来了。
他礼贤下士，笼络龙心。
同代小龙里，无龙与他争锋。
他喜欢剑术，他的本命法宝就是惊鸿剑，一手出神入化的剑术，不止打败同阶，还能越阶而战。
他立志修成真神，打败魔尊陶笙，踏平魔界，统一六界，让六界都是龙族的天下！
后来，仙魔大战，他带着收服的小龙们，偷溜出龙族圣地，混在仙兵大军里。
他看到了一场旷世大战——魔尊陶笙对战太阿羲衍！
羲衍神君用那把连他也听过名字的上鸣玉泉剑，以天神修为，击败了大自在魔陶笙。
他浑身都在发颤，这是遇到了对手的兴奋。
羲衍神君可以，他更可以！
这是他当时的想法。
大战之后，他去拜见父帝，兴奋地说起羲衍神君。
天帝笑容微淡，问：“你也崇拜羲衍神君？”
“不！我要打败他！”少年时的闻霆，犹带一丝稚嫩的小脸上，满是自信的光芒。
天帝仰天大笑，拍拍他的肩膀说：“闻霆，你真是本帝的好儿子啊！好！好！好！”
接下来，天帝告诉了他很多事。
人界，仙界，魔界，先祖，如意珠……
闻霆仔细聆听，把天帝的每一个字牢牢记在心上。
他知道，这是六界不传的秘辛。
说罢，天帝沉重地道：“闻霆，羲衍将是你一生之敌。”
旁人听闻过羲衍的一生传奇，想到要与他为敌，必会自卑、退缩。
闻霆却没有，他自知暂时比不上羲衍，反而羲衍成为他更加努力修炼的动力。
他始终认为，他只是亏在比羲衍晚生几万年罢了。
他有信心，他能很快超过羲衍，打败羲衍，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
再后来，他被封为天庭太子，正式从龙族圣地走出来，入主天衢宫。
他那时已是天神，追平了羲衍的修为。
恰好仙魔大战又起。
他没有贸然去挑战陶笙，而是挑战陶笙手下的一位阁主。
闻霆眼底的红光越来越多，他的两颗黑眼球，几乎被红色覆盖。
那一战，他印象深刻。
他被打败了。
他被陶笙手下的阁主打败了。
而他之前却在心里发下豪言壮志，要先打败陶笙，再挑战羲衍，甚至意气风发的他，连给羲衍的战帖都写好了。
天帝等人都安慰他:“没关系，别灰心，你已经很优秀了，你以天神修为挑战真神，本就难得可贵。”
少年闻霆沉默点头。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一刻是多么羞耻。
他也才真正意识到，羲衍的强大。
为什么仙魔都崇拜羲衍，连他的敌人都敬佩他？
这就是原因。
他回到天衢宫，未婚妻凰殷拿起他写的战帖问他：“你要挑战羲衍神君吗？”
她的眼神十分惊讶，明晃晃写着：你是傻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