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冰冰凉凉的女人手，没有记忆中驳杂的香水味，有的只是洗手液的淡香。
是小苏——苏怡然的手，光洁白皙，既没有没有破损和伤疤，也没有额外的妆饰。仿佛拥有某种安抚的魔力一般，将孙渺从混沌不明的纠结中牵引回来。
孙渺想起另一双手，同样属于一个女子，虽然更加年轻，却总是斑斑点点，时不时散发出一股子略略呛人的油彩味道。
他受不了那样的味道。每次总是止步在画室门口，看着少女被霞光染红的侧影。
几支画笔在一只手中来回更替，黑色，红色，深蓝色……甚至不用看就可以猜到，画布上的风景，从来都是被熊熊火焰包裹着的楼房，在夜幕中灼灼燃烧。
他在门口站得久了，少女就会突然回过头来，在酒红色的夕阳余晖中冲着他俏皮一笑。
【来了啊，怎么都不进来？不会是害羞吧？】说着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他有些不情愿，这么一个两个都喜欢用逗狗的手势招呼自己。
【怎么，凭什么他贺雨宁用得的，我就用不得了？】少女一抬下巴，黑发柔顺地滑落肩头，在深蓝色的校服底子上铺开墨一般的黑。
【胡说八道。】他嘴里碎碎念着，随便扯了把椅子坐下。目光随意地扫过少女面前未完待续的大作，果然猜得没错，还是印象中的那幅，【倒是你，画来画去跟没画一个样，真的不是在偷懒吗？】
【说不过人家，就说人家胡说八道，没意思。】少女放下画笔，宽大的校服衣袖自然落下，遮住手背，少女凑过来，贴近他的脸，晃动的发丝随风飘扬到他的脸上，飘着不知名的花香。
他往后躲了躲，少女却伸手将他的脑袋摆正，上下打量一番后，少女微微地笑了：【不如——】殷红的唇瓣上下开口，像是蛇危险的吐信，【让学姐来教你些有意思的？】
他盯着那些扰动着的发丝，感觉着鼻腔中不断上涌的痒意，有些心不在焉地接口：【什么意思？】
【我说——】少女眯起眼睛，嗓音比糖块更甜美，【我们谈恋爱吧。】
闻言，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然后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阿嚏！】
少女后退半步，躲到了一边，有些不满地斜睨着揉着鼻子的少年：【你不会是故意的吧。】
他有些无奈地摊开手：【打喷嚏这种事情完全是忍不住的吧，就算是到了生死关头，还会有人因为没忍住打喷嚏而被恐怖的变态杀人犯发现，总不能说这是受害者故意的吧。】
【那是虚构作品。】少女不服气地挑起一绺头发甩到了一边，【而且，你刚刚是把我比作恐怖的变态杀人犯了吧。】少女略略撅起嘴巴，稍显不满地盯着他的脸看。
【失误，失误而已。】他讪笑着，【学姐这么可爱，又可爱又美丽又有才。】
【可以了。】少女轻哼着止住他的话头，【我可不是你的那个谁，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像个笨蛋一样乐呵呵地蒙在鼓里，可真是……】
【我们之间的事没必要扯上别人吧。】他打断少女的话，脸上的笑容变淡了一下。
【怎么，着急了？】少女用食指点着下嘴唇故意做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也对，我都差点忘了，你们可是最好的朋友，可是，那个谁知道他最好的朋友一直在背地里算计自己吗？】
【……】
【还是说——】少女拉长声调，话语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你心软了，绕了这么一大圈，结果把自己给骗进去了？】
【我没有。】他冷声说道。
【你最好是没有。】少女阴恻恻地说道，转而又绽放出一个甜美的笑容，【我知道你不会的对吗？】少女慢慢向他靠近，沾染颜料的手背轻轻贴上他的脸，留下凹凸不平的触感。
【你不会的对吗？】少女再次重复着，以祈祷般的虔诚姿态，揽过少年的肩膀，气息温热地拂过柔软的耳廓。
他想推开对方，却始终无法下手，因为，正像少女接下来所说的那样。
【因为背叛盟友是可耻的，对吗？】少女笑吟吟地说道，拉开距离，满意地看着不发一语的少年，接着话锋一转，【想得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听到他兴致不高的回答，少女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一脸明快地答道：【当然是我们谈恋爱的事情啊。】
他有些头疼得按了一下额头：【我记得这个学校里，学姐的追求者不是一抓一大把吗？】
【这个嘛……】
闻言，少女仿佛害羞般地低下头，伸手拨弄了一下头发，将胸前的长发缓缓挽到耳后，露出明显区别于面部皮肤颜色的斑驳肌肤，像是勉强缝在一起的杂乱补丁。
无论看多少次，他还是会忍不住屏住呼吸，但是却无法从那个地方直接移开视线，这就和他无法推开对方的理由是一样的。
【你觉得，那些所谓的追求者，看见这个会作何感想？】
【……】
【大概会觉得很恶心吧。】少女自言自语般地轻声呢喃着，默默垂下眼帘，【其实不要说别人了，就连我自己，都从来不愿意照镜子。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又怎么好意思难为别人呢。可是……】
少女微微一顿，重新抬起双眸看向他，一扫先前的伤感与忧郁：【可你不一样啊。是因为你当时的选择，才有了现在的我，所以，谁都可以嫌弃我，唯独你——】
……唯独他？
【唯独你不会，对吗？】少女乞求般地看着他的眼睛，以细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征求着他的认同。
他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想告诉少女，想安慰对方不是这样的，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别的人，还存在着别的转机，但是他没有。
他知道在既定的事实的面前，所有语言都是苍白的。
所以，他只是点了点头，随即他看见少女弯起嘴角微微地笑了，眉目舒展，眼底有闪动的泪花。那一刻，他仿佛透过平日里那层甜美硬壳看见了对方更加隐秘和真实的一面，那是不曾被大火焚烧过的温婉梦境。
“缓过来了就不要装死。”太阳穴被轻轻地戳了戳，“要睡觉就到房间里去睡，杵在这里叫人看着有多可怜似的。”苏怡然抱着胳膊说道。
孙渺看着女子，忽然觉得对方和那个虚构出来的周清薏有几分相似。在刁钻之余，又有股子娇蛮可爱的劲儿。
——是的，他竟然又有些怀念起那个叽叽喳喳的幻觉了。
与此同时，他想起了真正的周清薏，那个曾被他掐着脖子按倒在坚硬地面，明明差一点就死在自己手里，却还执意朝着他露出笑容的少女……想起那张脸，先前的那种恐惧不安不知何时被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微妙情绪所取代。
因为孙渺想到，事实上，如果当年不出意外的话，按照周清薏当时所展现出来的才华与优异成绩，现在应该早就从某所不错的美术院校毕业，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了才对。
可是……那时的周清薏却完全无视这一切，孤身前往深山中的疗养院，来到已经疯掉的自己的面前，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让原本已经病得不轻的自己突然发作，差点失手杀死对方。
无论怎么想，孙渺都无法理解……是什么支持对方作出了那样匪夷所思的选择。
他听贺雨宁说，周清薏被关进了疗养院，还说那女人就是个疯子。
孙渺没有丝毫的怀疑，因为在他看来贺雨宁这样的人不会撒谎——编造谎言这种事情贺雨宁不是做不到，而是根本不屑于去做，但是同样的，贺雨宁不想说的事情，天王老子来了也撬不开他的嘴。
相比较之下，苏怡然就要情绪外露得多。
孙渺从前就觉得，苏怡然对自己的厌恶之中似乎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情绪——当然，对方是真的讨厌自己，这一点毋庸质疑，只是在单纯地讨厌着他这个人同时，又隐含着一种离奇的幽怨，就好像他占有了什么他不该拿的东西。
他原本以为，苏怡然的这种感情是出于对贺子君的崇敬——因为这个人是好的，所以出现在他周围的，关系紧密的人都应该达到一定的标准，否则就是一种亵渎，一种罪过。
虽然有些不恰当，可能有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升级体验。
可是，通过这两天对于苏怡然的接触，他发觉这种情绪似乎是更加个私人化的，换句话说，纯属个人恩怨。
他跟小苏萍水相逢，唯二的联系除了贺子君，就只有贺雨宁。
……可是贺雨宁又不喜欢我。
孙渺有些憋屈地想，连贺雨宁自己都说了，喜欢过林安。
不过——
孙渺突然又想道，按照贺雨宁的个性，应该是不会把喜欢林安的这件事摆在台面上大肆宣扬。
而自己因为和林安是很好的朋友，两个人总是厮混在一起，贺雨宁又因为贺子君的叮嘱不得不关照自己这个便宜弟弟。
那么很有可能，苏怡然凭借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察觉到了贺雨宁心有所属这件事，却误会了对方喜欢的人是他孙渺而非林安。
——这不就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