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参半的谎言……
林安愣愣地听着贺雨宁平静的话语，只觉得眼前一阵阵的晕眩感袭来。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漩涡之中。
他稍稍稳定了一下心神，脸色苍白地望向贺雨宁：“为什么这么说？”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虚弱抗拒，也许还有颤抖。
贺雨宁静静地看着青年，浅色的眸子中似乎隐含着一丝怜悯，而后语气轻柔地说道：“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在那里，在那个路口，亲眼看到了一切。”
破碎的画面在眼前乍然浮现——煞白的车头灯光中，在纷纷扬扬不断坠落着的雨线之中，全身湿透跌坐在道路边缘的他，大口喘息着，在惊魂未定中转过头。
一张同样惨白且被雨水浇透的面孔蓦地映入眼帘……
那是和压在哥哥书桌抽屉下方的照片上，那个早已死去的陈嘉喻极其相似的一张脸。
但是，仔细看的话，也没有那么那么的相似，显然在岁数上就年轻了不止一点。
【缈缈……】
他竟然还从那开合的唇瓣之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对方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嗓音听着有些沙哑，但绝对不是一个死了好多年，心心念念想着回来复仇索命的鬼魂会有的。
他瞪着眼睛盯着那张脸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伸手将从地上拉了起来。很温暖的一双手掌，温度透过紧贴背脊的衣料传来，跟他自己相比，实在是有活人气儿多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还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可脑子里晕乎乎的，就是怎么都想不起来。张了张嘴，声音也像是卡在了嗓子眼，他突然地张着嘴，在这漫天的大雨之中，仿佛成了一条因为缺氧而无法呼吸的鱼。
【都过去了，别怕。】那人的声音在近旁响起，忽然间带上了一丝犹豫，【那个……是你的外婆吗？】
……外婆？
早已故去的母亲本身就是一名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己又是哪里来的外婆。
他有些搞不清状况，但还是朝着对方望着的路中央木木看去——在那里，面朝下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人。
看身形和穿着，分明是个年老的妇人，而且是他认识的人。
他没有外婆，所以地上躺着的其实是孙渺的外婆……本来就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似乎又因为长日来的伤心而透支了健康，被卡车冷不丁地那么一撞，在救护车来之前就断了气。
警察也来了，围着他问了好多问题。
……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这种天气出现在这个地方，事故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他只是沉默着，最终因为复发的高热，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了医院里，吊着水。白色的病房亮着灯，仿佛将一切的阴霾与黑暗隔绝在了外面，就连向来觉得刺鼻的消毒水在这一刻也突然亲切起来。也许因为身处熟悉的环境，他恢复了一些神智。
尤其是看到守在床边的哥哥，更是感到一阵难言的心安。
【哥……】他撕扯着嗓子发出干涩的声音。
不等青年反应，就红着眼睛扑进了对方的怀里，耸动着肩膀抽噎不停。
哥哥默不作声地等他将情绪尽数发泄完毕，捧着他哭得红扑扑的脸颊，细致又小心地擦干净那张眼泪鼻涕糊作一团的面孔，很郑重地跟他低声道歉。
【对不起，不应该把缈缈一个人留在家里的。】青年说着顿了顿，又露出一个些许讨好的笑，在嘴上保证道，【以后不会了。】
他其实一点都不觉得哥哥需要道歉。
本来嘛，哥哥请了徐老师到家里来看着他的。
要不是学校里临时发生了急事，让徐老师连夜赶回去。而且，也是他自己向徐老师保证了一个人在家绝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所以既不是徐老师的问题，也不是哥哥的问题，是他自己……
不知道调查此事的警方，最终有没有在卡车司机那里询问出想要的结果。
倒是那之后，警方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面前——唯一的一次，他看见哥哥在医院走廊上和什么人在做交谈，那人看起来有点像是那个晚上他在事故现场见过的一个人，不过离得有点远，他也没有记得那么清。
然后哥哥就发现了站在门口探头朝那边张望的他。
匆匆打了声招呼就向着病房的方向走了过来。
【怎么突然出来了？】哥哥俯身在视线与他齐平的位置，关切地问道，【是肚子饿了吗？】
他摇头，问刚刚那个是什么人？他其实想问，那个人是不是警察。
哥哥笑了笑，说：【是以前认识的人，刚好在这里碰上，就聊了两句。】
他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哥哥于是又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回家了。】他拉着哥哥的手，轻声道，【我想家了，哥，我们回去吧。】
他果然还是不喜欢待在医院里，而且他感觉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住下去根本就是在白白浪费。
从他失去双亲，彻底成为孤儿开始，这个家一直是靠哥哥在养活。哥哥为了赚钱，除了本职之外，还把原本的假期都用在带课外辅导班上，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他住这么几天医院的功夫，哥哥从早到晚都陪在这里，肯定是又跟那边请假了。搞不好，哥哥会因此丢掉辅导班的工作也说不定。虽然他确实希望哥哥可以轻松一些，但不应该是以这种惹麻烦的形式。
他将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了哥哥。
哥哥闻言似乎有些惊讶，随即又笑了，一副很是欣慰的模样，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不知不觉，缈缈已经变成懂事的大孩子了。】哥哥感叹着。
他听着有些不好意思，总觉得对方的说辞像是在哄小孩儿。但是不得不承认，被夸奖了心里确实会感觉甜丝丝的。
但是这种心情很快被另一种情绪所取代。
……因为他想起了孙渺。
继外公过世之后，再次失去至亲的对方，如今真的是孤家寡人一个了。
听说，事故发生的那天晚上，两个警员去到了孙家。本意是想要联系死者家属，结果却在那里发现了被锁在房间里用绳子绑住脚踝的孩童，都是大为震惊。
——有哪个正常人，好端端地会这样对待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孙辈啊？
后来，又经过对邻里的调查走访，了解到刘月琴在丈夫死后的种种异常表现，最终认定本次事件的责任在于死者刘月琴。
一种广为流传的说法是，刘月琴因为丈夫的死而陷入过度的伤心中无法自拔，最终失去理智，作出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行为。
虽然令人咂舌，却合情合理——疯子嘛，做出什么石破天惊的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
众多乡邻们在唏嘘感慨之余，其实都在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毕竟，谁都不希望和一个行径危险的疯子比邻而居，这就好像知道住家附近不知道什么地方被埋了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但是现在，这颗炸弹自爆了，并且没有任何一个无辜的村人因此受到伤害。
他们自然是要庆幸的，庆幸完便纷纷然地抬起屁股，呼朋唤友地跑去老孙家帮忙料理白事了。
同样作为村子的一份子，他的哥哥自然也是要去的。
他犹豫着，还是没有一起跟去孙家——因为他不知道要这么面对孙渺，他最好的朋友。
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其实刘月琴在被撞倒的前一刻，还大力拉扯着想要把他往路的中间拖拽。
要不是……要不是有人突然出现往回拉了自己一把，那么那天晚上死掉的那个人很可能就会是他自己。
最终，他虽然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孙渺的外婆却死了。
最可怕的是，作为最后一个见到刘月琴的人，他很肯定对方当时并没有发疯。至少在企图杀死他的这件事上，老人表现出了极其清晰的条理，和极为坚定的信念。
——他是在去往孙家的半路上碰到的刘月琴。
当时的他浑浑噩噩，听见对方叫自己，想都没想就站住了脚步。等到意识到情况不妙，再想逃脱已经来不及了。他本来就没有好利索，加上吃了药的缘故，整个人更是困倦得厉害。
刘月琴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控制住了他，然后钳住他的胳膊，头也不回地向着村子外头走去。
农村人睡得普遍比较早，再加上这大风大雨的天气，一路走过来，竟是没瞧见一户亮着灯的人家。
他试图叫喊求救，可那声音在轰隆的雨声中微弱的简直可笑，不多时，他连叫喊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于是只能以恳求的目光看向面前这位也曾慈爱地抚摸过自己脑袋的老人。
刘月琴却不看他，像是刻意移开目光一般地扭过头，望着被雨幕笼罩的夜色深处，不断地在嘴里重复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
老人说，只有你死了，仙姑在那边有了交待，渺渺才可以活下去，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老人还说，我们家小蝶已经走了，老头子也不在了，都怪我，都怪我呀！我……我现在也就剩这么一个外孙了。
【你们、你们两个不是好朋友吗？就当婆婆求求你，求求你了，就替他去死吧，去死吧！】
老人用诅咒般嘶哑的低语，一遍遍说着让他去死的话。
他睁大眼睛，震惊到了极点，也恐惧到了极点。完全不明白这究竟是这么一回事。
……为什么只有他死了，孙渺才能活？
……为什么他就一定要死啊？
这些当时没能想明白的问题，之后也一直纠缠在他的脑海之中，久久无法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