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打完了，许娇娇也在赌场后头的屋子找到了苗子的妹妹，苗子兄妹找到了对方，喜极而泣，而许娇娇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救了那些被打翻在地上的人。
她取走了账房里头的一锭银子。
像是这钱就等着到她手上的一样。
“这是诊金。”
许娇娇挥挥手上的银子，这银子大约也就两三两的分量，入了她的衣袖，就不见了踪影。
那些人跟着竹叶青这师爷后头全跑了。
留下一个只剩下许娇娇这一方人的赌场。
偌大一个赌场，看上去居然空空荡荡的，没了之前人声鼎沸的样子。
许娇娇本来还想找那拿着根枯柴就能将人干翻的剑客说说话呢，结果却被原随云挡住了。
年轻俊美的公子柔声问道：“不是还要写检举信吗？”
他好声好气，许娇娇乍一看还将他和花满楼给弄错了。
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这想法实在是很可笑。
原随云和花满楼完全的不一样，他是那种……那种很自我的人。
他看上去很和气，但是说的话却很有诱导性。
比如说，他会问“那大老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呢？”，而不会问“你们遇到了什么事”。
像是原随云全都知道了一样。
许娇娇只是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哪儿不对。
或许他也查到了问题，但是却少了苦主吗？
倘若有人不见了，没有尸体，就只能算是失踪，而不是死亡事件。
若是没有人报官，那就很好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发生这么一件事情。
立案立案，先要有事情，才能以此为凭证。
许娇娇觉得这里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了，就悄悄地溜走了。
她以为是悄悄的，但是原随云早就发现了。
他在心中叹气，唉，毕竟是个小姑娘，坐不住也是正常的。
然而事情还要继续做做下去的。
只要他愿意，将大老板和天尊扯上关系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最擅长这种事情了。
那只握笔记录的右手上沾了多少血？
又有多少人死在他的一句话之下？
——难以计数。
可现在，他却安安稳稳的坐在赌坊里头，替两个苦主记录着他们遭遇的事情。
能让无争山庄的公子亲力亲为干这件事情，事情缘头之一的许娇娇倒也没有半点受宠若惊。
她听到了那剑客和练姑娘的话。
她的脚步虽然很轻，但又不是轻功高手，两个人自然知道她来了。
可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练姑娘却在这种时候说了一句话：“你再怎么不想，也是谢家的三少爷。”
那位谢家三少爷没有说话，可许娇娇却叫了起来。
她开开心心的从衣袖里头摸出一本书，小心翼翼地问：“你是谢晓峰？”
那剑客沉默不语，像是点一下头都是极其艰难的事情。
而练姑娘则在一旁站定了，又轻声说道：“可别忘记了，想让你和燕十三动手的人，说不定还怀着很大的阴谋。”
许娇娇看到两个人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绕了一圈，从墙后头跑过去，将手上的书递了过去，又摸出一根炭笔，开开心心的问：“那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练姑娘低头一看，许娇娇递过来的书上写着的名字是《剑神和我表姐二三事》。
她算是真佩服这姑娘了。
谢晓峰却注意到了书上的另外一个名字。
“燕南天。”
“嗯，”许娇娇说的没心没肺，她只是拿了治病的钱，可没有再拿一笔封口费，“我前几天拜托燕大侠给我签了名。就差你的名字的啦。”
剑客却说道：“他没有死？”
许娇娇觉得他挺奇怪的。
“你也没死啊，他当然不会死啦。”
她的话刚说完，就觉得这话听上去怪怪的，但是她又说不出来哪里奇怪，就当做自己没说过了。
忽然间，谢晓峰笑了起来。
可这笑容让许娇娇觉得他很苦闷——
“你那么不开心的话，就不要笑了啊。”
许娇娇将手上的书收了起来，拍了拍谢晓峰的腰。
她倒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拍了很多美男子的腰了。
漂亮的姑娘，她估摸着也是摸到了不少的。
她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是安慰人的样子却像是个大人。
许娇娇说的话有时候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有时候只能让人掩面叹息，很偶然的时候，才能说出来真正安慰人的话。
“你知道吗？人类还在饮毛茹血的时候，互相相遇了，想要向对方表达自己的善意——没有攻击性的时候，就会露出自己的牙齿，这样子就成了笑意，也就是说，笑容最初是为了表明‘嘿，我是你的朋友，请不要互相伤害’。笑容最初是为了他人的想法考虑才产生的，但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笑容已经是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了，你又不是饮毛茹血的野人，没必要再为了别人的想法而勉强自己哦。”
练姑娘却在一旁叹道：“许神医，这世间之事，不是你不想做，就能不做的。”
许娇娇瞪大了双眼，很是惊讶：“你那么厉害，也会有人勉强你吗？”
练姑娘说道：“他人的期待，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何况，我的武功也是不值一提的。”
她明明那么厉害，却还是在自谦。
偏偏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自谦。
这就很可怕了。
知道自己不足的人，比志得意满的人要可怕得多。
这世上多的是人吹嘘自己是“天下第一”，可却不知道被打倒的天下第一，要远远多余“天下第二”和“天下第三”。
许娇娇却问道：“可这种期待也可以不背啊？”
练姑娘答道：“养育之恩，岂能轻易地说放就放？”
许娇娇觉得自己和练姑娘在绕一个很大的圈子。
她觉得简直是鸡同鸭讲。
“等一下！”她连忙暂停了这个说法，“你的意思是，我不知道有没有搞错啊，如果有弄错，请一定要告诉我。你得意思是说，父母的教育是为了将期待给自己的孩子？”
练姑娘想了想，改正了一个地方。
“养育之恩，不一定是父母。”
还有师父，和其他的亲戚。
那些父母双亡的孩子，若是会有人心中不忍，一时片刻的拂照才能活下来，长大的。
许娇娇吓得往后一跳，惊得目瞪口呆。
“等一等，难道说……”
她左顾右盼，发现了原随云正好停下笔来，将纸上的墨迹吹干，连忙冲他招招手。
瞧见许娇娇冲自己招手，原随云便将那信收了起来，又将身上的一件信物交给了苗子兄妹，让他们赶紧将自己的寡母带去找自己在城中某处的下属。
昨晚这些事情，原随云才走到了许娇娇的身旁。
许娇娇拉着原随云的袖子，有些急切的问道：“阿云，你家是无争山庄……你是想要自己继承家业呢，还是你的父亲期待你继承的？”
原随云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答了一个让谢晓峰有些动容的回答。
“一开始，父亲应该是很期待我能继承家业的，后来，他只希望我能一生平安，我偏偏想要做出一番大事来，”他还真做了一番“大事业”出来，“后来，我大概也弄不清楚，究竟是父亲的期望，还是我自己想要做了。”
许娇娇放开了衣袖，一脸活见鬼的表情看着三个人。
又蹲下身，手指在地上戳来戳去。
“等一下，这个样本有点少啊难道真的是这样子吗？我勒个去别骗我啊……”
她自言自语，头痛得要命。
原随云看着练姑娘——
练姑娘也只是叹气，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了。”
许娇娇这时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们这边为人父母，居然不会——等一下，不要将自己的期望放在自己孩子的身上，这不是必考题吗？”
原随云抓重点的能力一向很强，没有陆小凤在，他也不得不担当了一下给许娇娇捧哏的工作。
“必考题？”
许娇娇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啊……我也只是听我娘说过……为人父母的必考题里头，有这么一道主观题……别告诉我，你们这里做人爹妈，连考试都不用啊……”
练姑娘笑了。
“为人父母，为何还要考试？”
她的笑容很美，但是许娇娇却来不及安慰她，反倒是一字一句的问道：“为人父母，连考试都不用——这不是太可怕了吗？”
你要怎么对待自己的孩子呢？
你要怎么教她说话，要怎么教她走路，让她见到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在她找到真正想要做的事情之前，哪怕一千次，一万次，也要陪她一起找下去。
一起寻乐子，一起做想做的事情。
她做错了事情，就要指出来，带着她一起改正。
她要是错上一万次，就指出来一万次。
最重要的是耐心，最重要的是，别让她背负起自己的愿望。
将自己没能做到的事情强压给下一代，这是最令人不齿的事情之一。
你自己做不到，却盼望着自己的孩子能做到。
这难道不是一种补偿和移情的心理吗？
“将自己的期望转嫁给自己的孩子，那么为什么不转移给其他人呢？这不是将自己的孩子当做了自己的所有物吗？难道没有将自己的孩子当做人来看待吗？人生而为人，就是要有独立的思考，自己去判断事情的对错，自己在选择题上做出判断，将自己的想法加注在别人的身上，是这世界上最差劲的做法。”
然后她揉了揉头，道了歉：“对不起啊，我也犯了整个错误。只是不说出来，我总觉得怪怪的。”
原随云只是抬起手，揉了揉许娇娇的头发。
“许神医啊，你可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啊。”
他稍微了解到了养大这个小神医的地方是怎么一个运转的方式了。
可仅仅是略微的窥视，就觉得极其的可怕。
过于庞大的机构的可怕之处，已经稍露端倪。
这个地方能够养出来一个许神医，或许不是偶尔。
或许……
那里的人，真的是每一个人都有那么厉害吗？
不，应该比这更加厉害才是。
谢晓峰什么话都没说，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问练姑娘：“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练姑娘则笑着说：“我何必说假话来哄你？”
她腰间挂着的那块玉牌萦绕着温润的光泽，午后的阳光照在上面，看不清天女和罗刹的脸，只能见到他们翩翩起舞的姿态。
谢晓峰不再说话，转身就走。
许娇娇好奇的看着练姑娘，眨着眼睛，而后者只是学着原随云的样子，揉了揉她的头。
“好啦，你不能拦着一个父亲去见自己的儿子不是吗？”
许娇娇听了有些发愣，而原随云则在一旁轻声问道：“该吃午饭了。”
对了，应该吃午饭了。
这一上午过的很快，但是也很漫长。
饭总是要吃的，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不敢、不想、不曾蒙面的父子，总还是要有见面的一天。
而阴谋上头罩着的气泡，总是要被戳破的。
原随云带着两个姑娘去吃了顿饭，练姑娘慢条斯理的吃着馒头，而许娇娇则大快朵颐。
就算是断肠草她也能吃了后抱怨这草苦的要命，哪怕是在饭菜里头下鹤顶红都毒不死她。
而原随云则慢条斯理的拿出了一根笛子，随后便吹了起来。
他吹得是西域传来的小调，轻快的曲调和那一本正经的宫廷音乐截然不同，而练姑娘也闭上了眼睛，指骨一下一下的合着音乐，敲起了桌面。
许娇娇吃完了饭之后，才叹了一口气。
“我觉得，我可能做错了事情。”
她也是自言自语。
“我可能搞错了许多事情。”
如果说这里养孩子的方式和她家那边差了许多，那么是不是在其他很多地方，她都做了错事？
心中难安，可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想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