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舍……这怎么可能？”万濯灵霎时白了脸色，“濯灵断然没有施舍之意……”
“那又何必再提。”
甫一交待了张风鸣张老板的处境，万濯灵姿态便摆得甚低，可孰料杨不留并不领情，只是体贴地把跪在地上的少夫人扶起身，郑重道：“既然目的相同，也就没必要再在这些不切实际的交换条件上浪费时间。我便直说——若要揭发赵知府，首先，需要私通官银的账本。”
万濯灵闻言先是一怔，回身看向登时紧皱眉间的张永言，半晌才回话。
“若是交出账本，杨姑娘能否保证父亲性命无虞？”
本该论死的罪数杨不留不敢妄言，倒是一旁的诸允爅抖开扇子状似随意地应了声，“若是检举有功，肃王不会要了他的命的。”
张永言犹疑再三，“公子究竟是何人？怎么就敢笃定肃王殿下不会迁怒于父亲？”
“你管我是什么人？”诸允爅云淡风轻地一笑，握住正要替他圆谎的杨不留的手腕轻轻扯了一下，示意她不必替他多言，“你既然有求于不留，便是信任她……你信她，她信我，那我的身份，有那么重要吗？”
张永言对他怀有莫名的敌意，显然并不相信这般模棱两可的解释，“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赵谦来派来骗不……骗杨姑娘的？”
“骗你绰绰有余——骗她？我能骗得了她？”诸允爅抖了两下扇子，余光瞥着杨不留那一副“我怎么了”的莫名表情轻声笑道：“张公子若是着实好奇……你把账本交出来，我就把身份告诉你。”
张家布庄在广宁府早先有三个作坊。城北有一家染坊，城东北有一家绣坊，城东南有一家老作坊，原本是织布的，后来搬到了临县，老作坊易了主之后就成了仓库，不常有人过去。
杨不留偷偷摸进去过，可惜溜门撬锁的功夫不到家，险些被宋铮大义灭亲抓进去。后来一再查验确认这偌大的作坊不再与张家有关，这才打消了继续当贼的念头。
——万没料到这作坊到底还是张家的。
诸允爅微微耷拉着眼皮，抠着茶盘里的榛子，抠了半天没抠开。杨不留余光瞥着他，把榛子从他手里扒出来摆在石凳上，握紧拳头猛地一砸，剥出榛仁递过去：“张永言从小视他父亲为榜样，如今闹出这么一遭，他肯定心里不痛快，得罪之处，还望肃王殿下多多见谅。”
“你这算是替旧爱求情？”诸允爅闹了她一句，伸手就扑了个空，抬眼就见杨不留斜了他一眼，收手把榛仁扔进自己嘴里。
“……殿下要是不想像黄捕快一样稀里糊涂的闹肚子，这话还是就此打住。”杨不留又砸了个榛子递过去，“关于张家，万濯灵知道的内情应该比张永言多得多。当下放出老作坊这一条线索，是因为这条线索是最直接能够指控赵谦来的证据，她急于保张风鸣张老板的性命。”
“合着黄捕快喝药拉肚子是你动的手脚……”诸允爅把杨不留递来的榛仁扔进嘴里，边嚼边捏着她的手腕瞧看她砸榛子砸得通红的手侧，“可这账本一查，按照张永言所说，此事牵涉了周遭大小官员十余人，她就不怕查出什么与闻家有关的猫腻？那不就得不偿失了？”
“赵谦来在广宁府对闻副都统言听计从这事儿是个老百姓就知道。那赵谦来贪钱，闻副都统必定知情。赵谦来溜须拍马是出了名的，更何况藉由张老板往北行商这条路，我不信从广宁府出去的银两没有一分钱进过闻副都统的口袋。可万濯灵却似乎丝毫都不在意此事会牵扯到闻家……”杨不留动了动手腕，望着安排丫鬟去收拾马车的万濯灵，“所以说，咱们这位少夫人不怕查账，只有一种可能——”
诸允爅微微一笑，心中所料与杨不留的想法不谋而合。
“她见过账本。或者说，我们即将看到的账本，根本就是她特意做出来的。”
杨不留抿着嘴唇，眉间也微微蹙着，“那作坊，还跟着去吗？”
诸允爅抬眼望见张永言踱步过来，抖开扇子起了身，把杨不留的木箱拎着，“去啊——当然得去，看看这夫妻俩唱的哪出戏，要是真能多找出一条罪证，我回京也好交差。”
老作坊离张家的宅邸不近。
按照杨不留平日的脚程算，得走上差不多两个时辰，即便驾车行得快些也要大半个时辰，如今车上坐了位孕妇，晃晃悠悠至少近一个时辰的车程。
张府的马车是请了远近闻名的工匠定制打造的，车身车顶倒不是什么稀罕珍贵的木头藤条，独独这横轴是一根顶级的金丝楠乌木，行车极稳，遇到石砾坑洼也不至于颠得晃人。
诸允爅原本大摇大摆地坐在车里，可跟杨不留膝盖碰膝盖的没磕几下，那边张少夫人明显的孕妇反应就把他吓了出去，脸上还得波澜不惊地挨着亲自驾车的张永言坐下，嘱咐他顾着自己的媳妇儿，车赶得慢些。
杨不留把自己屁股底下的垫子全塞在了万濯灵腰腹之间，一路捏着她的脉象，似是安抚，待到马车行至坦途，方才松手，转而打量着这位养尊处优的少夫人的面相，轻声问道。
“少夫人喝了这么多安胎的汤药，可知何为‘胎气’？”
万濯灵拧着眉头，不知道杨不留此问何意，便只摇了摇头，反问了一句：“杨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个？”
杨不留轻声一笑，没答她的话，“这珠胎结成以至成形皆赖胎气而滋长。如若胎气禀受充足，气血调和，精神充沛，胎儿自然康健，可若是少夫人总是多思多绪，心中郁结，怕这孩子，禁不起这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
万濯灵心口一滞，双手拂着小腹，“杨姑娘是觉得，这孩子我保不住是吗？”
“少夫人难不成是觉得，我是那种恨不得诅咒张家断子绝孙的人？”杨不留半掀开马车旁的小窗帘，“我要是想让你保不住这孩子，头一贴药就能要了他的小命……”
杨不留收回远望的视线，偏头轻声道：“少夫人心中思虑得太多，你若是郁郁终日，那这孩子多半会‘郁郁而终’——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替少夫人排忧解难呢？”
万濯灵登时端正了坐姿。
“杨姑娘……何意？”
杨不留抬起胳膊，胳膊肘稳稳地撑着曲起的膝盖，掌心托着下颏，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
“少夫人本是大家闺秀，又是世族之女——为何会屈尊，嫁到这广宁府里并非显贵的张家呢？”
杨不留歪头瞧着万濯灵。
“少夫人此次相托，怕不仅仅是为了替夫君保全张老板性命这般简单吧——我猜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