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方才祁链位置上的林轻岚，颇有一副东道主的姿态，她邀请杨玄庭与自己入席。两人就着方才祁链点的几个小菜，观望着百米之外的国辩现场。
杨玄庭给自己小斟了一杯酒，问道，“你刚才和祁链说了什么，把他吓成那样。”
“当然是不能说的事情，你就别问了。”林轻岚轻声地回答，脸上还留有一点点方才的微笑，她的目光越过杨玄庭，看向远处。
原来就是这种感觉吗？
这种手段，用起来比想象中容易，却不像预想之中那么有快感。
看着祁链落荒而逃的背影，好像也没有什么乐趣可言，只是觉得无聊罢了……
原来只是这种感觉而已吗？
轻岚望着对阵台，微微有些出神，而此时的对阵台上，廖峥已经开始发言了。
尽管红门广场上的人十分安静，但相隔这样远，廖峥的声音只能断断续续地被听见，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竖着耳朵，各自用推测去填补那些在空中消散的词句。
“老夫穿上这官袍，细数起来，也有近五十年了。若问我，这五十年来有什么心得体会，其实也只有寥寥可数的几桩而已。只是万事万物，都可以从这几件事情，几条原则里发散开去……”
廖峥少见地没有开宗明义，反而扮演起了一位老者——尽管他原本就已经年过七十，但那份锐气常常令人忘却他的年纪，然而今日，他站在对阵台上，却主动收起了针锋相对的敌意，令许多了解他的人刮目相看。
趁着这演说，姜白石主动往叶律的身旁靠了靠，低声笑道，“看来廖老这是要给我们传授一点人生的经验啊。”
叶律冷哼一声，一时竟忘记避开几步，呛了一句，“老匹夫冥顽不化。”
“……而这其中，我以为最重也是最难领悟的一则道理，即是人的心智是如何地脆弱。人呐，即便有着一颗向善、向上之心，也依然会被填也填不满的欲壑抓慑。你、我，组成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只不过有些人能克服的困难多一些，有些人少一些罢了，本质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为什么，独独我景国，成了八国之中礼教最为鼎盛、德行最为清明的一个？为什么其他国家的流民，来到这里，往往就能安居乐业，太平度日？这个道理，诸君想过没有？”
茶楼上，林轻岚微微皱了眉头，廖峥的这套话术的逻辑听起来非常熟悉。
杨玄庭留心到轻岚神情的变化，颇有些好奇地问道，“怎么了？哪里听起来不对劲么？”
轻岚摇了摇头，笑道，“不好说，虽然调子起得高了些，但核心的东西似乎并没有变，再听听吧。”
如果没有猜错，或许他接下来依然会用许多例子，去说明一国一郡的腐坏与底层懒倦逐利之风的兴盛有关。
而行商令的开通，正是万恶之源吧。
轻岚微微歪了脑袋，这些老家伙把这些道理翻来覆去地说有什么意思？
果然，在那之后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廖峥便讲述了他青年时代游历东南所见的三个故事，无外乎是在通商之后，农人因为利薄而不事粮食的生产，改种药草烟叶，短期的利益上升蒙蔽了乡民之眼，老实的庄稼人变得好吃懒做、年轻人有了闲钱，四处寻衅滋事，而荒废了农粮的种植则最终人们有钱无粮，原本热络的村庄不过十年便凋敝败落了……
颇有些“橘生淮南则为橘，生淮北则为枳”的意思。
“行商令听起来只是开放了一项百姓经商的权利，实际上却是在每个人的面前打开一扇欲望之门。”廖峥的神情颇有几分痛心疾首的意味，“不过是多几分金银罢了，你以为这锦衣玉食是无上的享受，熟不知这就是一把架在脖子上的钝刀！一日两日里，那虚假繁华叫人目不暇接，可人人都追商逐利，我大景可还能有半分清净土地，让能成为国之栋梁的后辈不受嚣扰？”
果然不出所料。轻岚单手撑着下巴，轻轻叹了口气。正当她以为这样的老生常谈不足为惧的时候，忽然听见一声划破长空的嘶吼——
“廖大人所言极是啊，还我大景一片清净土地——”
未等她反应过来，这声音在观辩席上接二连三地响起——
“为我大景的国之栋梁——”
“拒绝行商！！”
观辩席上更多的人站了起来，人们由衷地为廖峥的发言喝彩鼓掌。这空前的应和化作阵阵声浪，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即便是远远坐在茶楼的露台上，轻岚也不得不暂时捂住耳朵——身边还有许多百姓被廖峥的一席言论煽动得涕泗横流，时而狂呼表赞同，时而对身旁人频频感叹，不愧是三朝老臣！看得远啊！
林轻岚怔住了。
可廖峥还远远没有说完。
在这个几乎将在座的百姓全部点燃的观点之后，他又说了三四点行商带来的深远遗毒，百姓的呼应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让露台上的林轻岚目瞪口呆。
杨玄庭把手放到了林轻岚的面前，稍稍摆了摆，“喂，你还好么？”
林轻岚不可置信地摇头，“……不好，我不懂啊，为什么大家听了这个就和疯了似的？”
杨玄庭若有所思，但他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或许是戳中了我国民的痛处吧。”
“……什么痛处？”
“不愿看到国家衰微，不愿大景重蹈他国覆辙。”杨玄庭继续为自己斟酒，他看起来依旧冷静，没有半分被廖峥感染的意思。
林轻岚环顾四周，发觉整个露台，似乎只有她和杨玄庭二人还坐在各自的椅子上。其他人都起身而望，有的人甚至站在桌上，解下了衣衫当旗帜挥舞。
“我以为的国辩不是这样的……”林轻岚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杨玄庭望了她一眼，“哦？为什么？”
“如果每个握着投票权的百姓都像这样容易被煽动，这不就是把大家聚集到一起，把自己的脑袋瓜让出来当宣讲者的跑马场吗？”林轻岚望着杨玄庭，“这有什么意义？廖峥的这些话，朝议的时候我和姜大人、叶大人一条条驳斥过，根本是漏洞百出——”
“小声点。”杨玄庭不动声色地按住了腰上的剑柄，冷冷扫了一眼不远处几个听到轻岚声音，正抱以愤怒目光的人。
顺着杨玄庭的目光，林轻岚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知趣地住了口，站起了身。
“我看够了……你陪我下楼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