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众赫&刘美雅
7.另一个人
世界上不存在两个完全一样的人。
在时间断层里遭遇另一个人时，刘众赫并不特别惊讶。
另一个人有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外貌，只是伤痕在面颊上横亘，纵贯过一侧的眼睛。
另一个人嘴唇紧抿，出现在他面前时，用与他一样的声音说：
“刘众赫，我找你很久了。”
刘众赫将他的佩刀在臂弯间抹净，他看着另一个人，眯起眼睛打量着他。
另一个人与隐秘的谋略家极为相似，却不像隐秘的谋略家那般，眼底有道阴恻恻的光。
另一个人的眼睛平静无波，正忧郁地望着他。
“你是第1863次回归世界的刘众赫。”
刘众赫判断道。排除所有的可能，剩下的就是真相，现在只有这个“刘众赫”游离在世界线之外了。
另一个人——1863只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已经找你很久了。”
刘众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这里是时间断层，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没有方向也没有坐标，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地方——他长久以来习惯独自修炼的地方，自1865次回归以后，他时常埋首于此。但既然1863也是刘众赫，能找到这里就并不出奇。
“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问。他知道1863抵达此处有多么困难，因为刘众赫尝试过一样的事。而1863跨越过无数的时空，终于来到这里——刘众赫会给予他应有的尊重。
“我想再见一次刘美雅。”
1863说。
刘众赫将他的刀抽了出来，对准了1863。超越座的力量聚集在刀刃之上，气势雷霆万钧。
而1863并没有拿出他的武器，即使近在咫尺的火花似乎就要迸溅到他的眼睑之上。
1863没有眨眼，只是直直注视着刘众赫，又一次说道：
“我想再见一次刘美雅。”
他的镇静在意料之中，刘众赫收敛了刀锋。
“我不能信任你。”
刘众赫不信任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而1863是“另一个人”。
他是不择手段的杀人机器，是屠杀千名魔王，千名天使也不会眨眼的刽子手。这里的两个人全都心知肚明，不可否认，让1863和刘美雅见面是危险的。
如果1863将刘美雅杀害，抑或只是伤害她，这个宇宙的和平结局就会崩溃。
“你不必信任我。”
1863说。
“你可以请破天剑圣检查我的全部记忆。她应当仍然能使用明镜目。”
他说的没错，超越座的力量独立于星流存在，所以破天剑圣经过千百年修炼得到的功夫得以保全，师父现在仍能代他验证面前的这个人是否危险。在明镜目的窥视之下，一切的记忆与想法将完全暴露，无处遁藏。
刘众赫曾经极度反感接受明镜目的照视，但到后来，他渐渐学会将这令人不快的方式作为取信于破天剑圣手段使用。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
1863说。
——但总归是有风险的，如果1863想要从破天剑圣开始动手呢？刘众赫不愿让师父代他承担这风险。
“没必要那么麻烦。”刘众赫说，“你和我连接。”
断片胶卷理论能达到与“明镜目”相近的效果，如此一来，破天剑圣就不必涉险。
无需多言，1863伸出了手，而他握住了那只布满伤痕和茧的手。
火光四射之间，两段胶片相互连接，如同两枚齿轮相契，胶卷的轮轴开始转动。
他们短暂地共享彼此的经历。
刘众赫看到1863在无数的宇宙间游荡，他没有再杀掉任何一个人。
漫长到无可计数的时间里，1863住在荒无人烟的林中小屋里。在宁静遥远的湖泊旁，他独自一人伐木、生火、打猎，烹饪。只有飞鸟偶尔掠过上空，他平静地注视着路过的掠影。
转瞬就是冬季，1863在千里冰封的雪原上行走，冷风刮过他的面颊——刘众赫的脸也在冰冷中逐渐变得生疼——他独自一人，无人管束，似乎这天地之间唯有他存在。
然而，1863看上去还是那么不自由。他踌躇着，在厚实的雪地上踉跄，好像仍被无形锁链束缚。
他在折磨中前进，一直如此。
1863活下去。
1863没有选择死亡，尽管死亡似乎已经唾手可得。
1863彷徨，?似乎在寻找什么。
1863正与他对视。
——1863在寻找刘众赫。
刘众赫在1863身上看到了自己。
而他的一切过往也在流向1863。 编号为1864与1865的一切，放弃回归的回归者又彻底失去回归能力。以及在那之后，刘众赫徘徊在这个宇宙中，与他短暂相交过的人们，也与1863见了面。安娜 克罗夫特、柳尚雅、李贤诚、伊丽丝、李雪花……
1863没有错过任何一瞬间，他屏气凝神，注视着刘众赫的旅途，目送着每一个他未曾遇见的人、他不能再见的人。
他们都在路上。
胶片卷起了他们的旅途。
“你还没有放弃。”良久，1863陈述道。
刘众赫看着另一个人：
“你也是。”
1863知道他同意了，他们之间无需多言。
***
刘美雅没有打开整扇门，她只推出一小片缝隙，露出不满的小半张脸。第一武林的宅邸门扉厚重，破天剑门的武馆尤其如此，她原本推开都很费力。
“哥哥，你还知道回来？”
她的哥哥经常一言不发地离开家，她从来不会从心底责怪他。但这一次实在有些过分，她足足有半年没有见到他。这一次，他回来的时候竟然又带了新的伤。
“——你的脸怎么了？”
刘美雅伸出手去，等待哥哥弓下身，将脸颊送到她掌间，好让她仔细地看看他的脸。
哥哥却直直地站着，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已经不认识她似的。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又合上了，嘴唇紧抿。
刘美雅歪着头，奇怪地望着他。
他从身后拿出了一只小小的玩偶熊，沉默地递给她。玩偶熊有点旧了，被攥在他那双遍布疤痕的手中，微微地颤动着。
刘美雅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抱住他：
“你从哪里找回来的？我以为……”
那是她从哥哥那里收到的第一个礼物，哥哥用他的第一份工资给她买了这个小玩具。他们过得并不富裕，很长时间里，那是刘美雅唯一收到的礼物，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当然，世界灭亡那天，她没能带上它一起逃亡。
他们的家所在的区域早就沦陷，在后续的灾殃袭击中坍塌。她以为这只小熊再也回不到她身边了——她那时以为哥哥也一样。
刘美雅没有从他手里接过熊，她只是把脸埋进他的腰际，她很久没有这样做过。
哥哥僵住了。他没有回抱住她，只是轻轻地将手放在她的头顶，只一下，又移开了，好像他不慎就会捏碎她的头骨似的。
她抱着他，仰起头盯着他看。良久，刘美雅笃定地说：
“你不是我哥哥。”
刘美雅的拥抱刹那间变作了擒抱，她瞬间将这个人制服了，一路押送到会客厅的太师椅上，连那只小熊一起排排坐，接受拷问。
过程很顺利，没有遭到任何抵抗。
“所以说，你是另一个世界的我哥？”
他点点头。
刘美雅摸着下巴思索：“那我哥呢？”
“他说，他去逛一逛。”
“回个家是会死吗？下次见面，我要把他的腿打断！”
刘美雅举起她的小拳头，对着面前的人挥舞：
“你不能帮他，这是我和他的战斗。知道吗？”
她仰着头，气势非凡。而他低下头，露出了很浅的笑容：“我帮你。”
“我也不要你帮我。”
刘美雅摆出起手式，孔武有力，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师承破天剑门的架势。
“我会用我自己的手教他应该怎么对待妹妹。”
他看着她认真的架势，沉吟道：
“我可以陪你练习。”
“哦？真的吗？”刘美雅来了兴致，她拽起他的衣角，左右摇了两下，“快走吧。”
她拽着他来到了后山，破天剑门的习武场。他曾经在这里度过酷暑寒冬，而看起来刘美雅也一样——她没有说大话，她似乎真的每天都以打断刘众赫的腿为目的拼命练习。
拱手之后，无需多言，刘美雅向他冲了过来，全力袭击。
他与她打过几个来回，不再喂招给她，而是用出了五分力量，紧接着是六分、七分，最后以八成力气，勉强与她打成平手，又不至于伤害她。
“就是这样，你再认真一点！”
她向他喊道，又猛然袭来。明黄色的火花在空中迸溅，那是超越的迹象。
刘美雅的天赋惊人，而又十分刻苦，已经臻至超越型第一阶。
她的确是他的妹妹——
如果，只是如果，他早一点发现，早一点将她送到第一武林……
“别走神！”
刘美雅送出一击踢击。他下意识用破天拳格去挡——他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破天剑门的武功，尽管他是破天剑门最后的传人。
他的拳风仍旧犀利，像多年前他第一次用时一样。
“你比狗厉害多了！”刘美雅气喘吁吁地称赞道，言辞间对破天神君一点敬意也没有，“你和师父谁更强一点？”
他滞空片刻，想了想，答道：“要打过才知道。”
刘美雅畅快地大笑：“哥，你真是好狂妄。”
这场战斗唯一的观众是那只玩具熊。结束后，刘美雅气喘吁吁倒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在累得像条狗的每一天里，她养成了以粗鲁姿态休息的坏习惯。
她等着哥哥对她说教，但他没有。
他只是像她一样躺倒，卧在她的身侧——他明明看起来一点也不累。
刘美雅笑嘻嘻地转过头。
他的脸就近在咫尺，尽管有许多疤痕，却丝毫没有破坏他的英俊。
“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她平复气息，问道。
“没有。”他说，紧接着嘴唇微张，似乎是要补充，“……”
“你想我了。”
刘美雅笑着替他答道。
他没否认，只是又把嘴合上。
“——你那个世界的我怎么样了？”
终于，他等到了这个问题。
“死去了。”他回答，“因为我的选择。”
刘美雅死去无数次，因为他的选择。在他面前死去时，他几乎无法承受。妹妹凄惨的死状每天出现在他的梦里，取代了她可爱的模样。后来，他避免目睹她的死亡，但情况并未好转。每次她的死讯都会令他见到她，在无数个夜里，无数个梦里，妹妹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出现。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久到他足以忘记自己是刘众赫。但刘美雅仍然是他的妹妹，他可爱的、无辜的、枉死的妹妹，因为他的选择而死去的妹妹。
他想见她一面，即使这不能改变那无数个刘美雅的命运，他想知道他的妹妹过得好不好。
他的妹妹，是否在哪怕一个宇宙里得到了幸福？
“哥哥。”刘美雅用双手捧起他的脸，“别哭。”
她的手拂过他的眼角，她的指尖柔软而冰凉，茧擦过他的脸颊。
“别伤心。”刘美雅望着他，“哥，不是你的错，一定是我太弱了。”
在他反驳以前，她又向他凑近了一点，颇为自豪地宣布：
“现在，我已经很强了！”
她的笑容仍然那样天真，散发着纯洁的光辉——这是他想要记住的妹妹，他真的已经太久没有见到她。
“师父说我非常有天赋。我很快就会成为超越座。”
她用额头轻轻抵住他的前额，轻快地说：
“我不会随便死掉了。”
他反手抱住了刘美雅，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好像他有权这样做——他本就该这么做，而且每一次，都不应该松手。
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中时间流逝着，这拥抱似乎在弥补长久以来的缺憾一样漫长。
当他试图松开手时，刘美雅扣紧了他的背部，“哥，你也要走了吗？”
她的声音让他的心几乎碎了——如果他还有一颗心，如果他还是她的哥哥。
“别走好不好？留下来陪我。”
“好。”
他听到自己回答，又将手臂收拢拥住她，让这一瞬间继续下去，好像能变作永恒一般持续。
他抱着她，很久，很久，美雅的手垂了下去。
他用了些法术，让她睡着了。
美雅也许没有察觉，也许她真的很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他爱怜地拨开她的一侧头发，望着她的睡脸，对姗姗来迟的另一个人说：
“……保护好她。”
刘众赫望着他怀里的刘美雅，对他伸出手。
他将妹妹还到刘众赫的怀里，“我不能久留。”
像是在对她解释，他轻声说。
他拿起那只小熊，也递给刘众赫，难得又说道：
“珍惜这一切。”
刘众赫低头看着刘美雅，他将她打横抱起，而她还在嘟囔着“哥”，手脚十分活跃，不像有什么问题，而好像正在做一个美梦。
“我会的。”刘众赫说。
另一个人向他点点头，脱下了从他这里借的外套，整齐地叠放好。他走了出去，消失在门的另一侧。
刘众赫将美雅横放在床上，让她枕着自己的膝盖。
他轻轻拨开她颈后的碎发，让她睡得安稳些。如果她问起，另一个人是否还会再来，他无法回答。
但他能够保证，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她会看见哥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