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鹤正跟那儿胡思乱想呢，突然听到外头有人敲门，随即姜小萍就探了半个脑袋进来。
她先跟张爷爷打了个招呼，又神秘兮兮地朝自己招了招手。
“张爷爷，您慢慢看，我先出去一下。”
姜鹤刚掩上门，还没开腔呢，姜小萍就急吼吼地拉着她进了洗手间。
原来是张恩民家的金属软管跟花洒锈在了一起，张洁芳连钳子都用上了，还是拧不开。
为了今天，姜鹤事先拉着她妈跟张洁芳反复排演了两三回，各种查缺补漏，自以为万无一失，结果还是疏漏了。
“我直接用塑料桶接热水，往浴槽里倒吧。”
张洁芳扔下钳子，径直拎起洗手间角落的那只红色塑料桶，就开始刷洗。
“那我跟您一块儿。”姜鹤要帮忙，张洁芳却把人给拦住了。
“不用，我自己就行，你洁芳姨别的本事没有，力气有的是。”
姜鹤自然不可能让张洁芳一个人忙活，她把装着血压计、血氧仪的包翻出来交给姜小萍，让她去屋里盯着协议书，自己则跑到厨房一边烧开水，一边拿着洗脸盆接冷水。
姜鹤跟张洁芳俩人就这么一盆一桶又一壶地往洗浴槽里倒水，跟精卫填海似的，来来回回折腾了20多趟，总算把浴槽灌了个半满，俩人则累得呼哧带喘。
“字签好了，表也填完了，数值都在正常范围内，咱们什么时候开始，秦奶奶有点困了。”
“水温刚好39c，现在就能洗。”
姜鹤把水温计捞出来看了一眼，她之前特别查过，37c到39c之间的水温对老人来说，最是安全。
“行，那我跟张爷爷现在就把人推出来。”
姜小萍前脚刚进卧室，姜鹤后脚就想起她事先准备的无菌敷料跟保鲜膜忘了让她妈给带进去了。
瘫痪老人的身上一般都有褥疮，更何况秦奶奶这种瘫痪好几年的。
姜鹤好容易从包里把东西翻出来，正要敲门，门却从里头打开了，张恩民一看她手上的东西就笑了起来。
“难为你还预备了这些，不过柳延身上没褥疮，褥疮多疼啊，我可不舍得。”
张恩民边说边体贴地拢了拢秦奶奶披在身上的毛毯，姜鹤没想到张恩民竟然把人护理得这么好。
“那您真够仔细的。”姜鹤发自肺腑地感慨道。
“嗐，这不够应该的嘛。我要是瘫了，换柳延伺候我，肯定伺候得更好！”
全身赤裸、裹在毛毯里的秦柳延看起来比躺在床上时更为孱弱，半蹲在她面前的姜鹤手心开始不自觉地冒汗，尤其是当她手伸进毯子，抱住秦柳延的膝盖跟小腿的那一刻。
秦柳延摸起来比她看起来还要更瘦，几乎是皮包骨头，而且她的皮肤很凉，摸起来就跟冻僵了似的，跟姥儿那种衰老却健康的皮肤质感完全不同。
姜鹤的脑子里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诡异的画面，就是秦奶奶会在自己抬起她的那个瞬间，跟块拼图似的，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你可以的！你可以的！”
姜鹤此刻远比第一次独立上台提案还要更紧张，她反复自我暗示后，没敢再耽搁，赶紧抬头看向张洁芳，张洁芳点了点头，俩人默契地同时用力，稳稳地把秦柳延给抬了起来。
旁边的姜小萍一手护着盖在秦柳延身上的浴巾，一手虚拖着她的后腰，张恩民则怀抱着毛毯，眼睛死死地盯着老伴儿，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慢点慢点儿”。
“洁芳姨，还是我先放。”
姜鹤边说边试探着把秦奶奶的脚浸在温水中，想着让她先适应一下，却不料一直没什么反应的秦奶奶突然不受控地颤抖起来，原本木然的脸上也瞬间流露出极慌乱无措的神色，紧闭的嘴巴随机张开，发出一声声惊恐且沙哑的叫声。
抱着秦奶奶上半身的张洁芳一下子就慌了，她僵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向姜鹤，姜鹤也不知道秦奶奶这是怎么了，正准备喊张洁芳跟她一块儿把秦奶奶抬回到轮椅上呢，张恩民连手里的毛毯都忘了放下，就已经凑到了跟前。
“柳延，咱们不怕。这是水，是热水，给你洗澡用的，你忘了？”
姜鹤一听也跟着反应过来，立刻小声提醒她妈，“您往秦奶奶的身上稍稍撩点水儿。”
姜小萍闻言赶忙照做，温热的水一点点打湿了她身上的浴巾，秦奶奶的身子总算不抖了，不过左手手指却痉挛似的抽动了两下。
“……找？”秦柳延艰涩地转动眼珠，含糊不清地说。
“对咯，给你洗澡。明天过年，咱们今儿好好洗个澡，干干净净的过大年，好不好？”
张恩民攥着秦柳延枯瘦微凉的左手，声音轻柔地安抚。
张洁芳表情古怪地看了张恩民一眼，就跟第一次见到他似的，眉毛也跟着拧得更紧了些。
秦奶奶似乎被说服了，她慢慢地安静下来。
姜鹤冲着张洁芳点了点头，俩人又试探地把秦奶奶放低了些，温热的水面一点点没过了秦柳延的大腿。
秦柳延这次表现得很平静，可姜鹤跟张洁芳俩人谁也没敢松手，直到秦奶奶用唯一能动的左手微微波动水面，脸上泛滥起婴孩儿般纯粹的快乐时，姜鹤才终于呼出了胸口一直憋着的那口气。
她先松开手，张洁芳随后，秦奶奶的身体终于全部浸泡到了温水之中。
“说起来惭愧，柳延算起来已经七八年没好好泡过澡了，她这是忘了泡在热水里是什么滋味了。”
张恩民满怀歉意地用力攥紧秦柳延的左手，眼眶明显都有点红了。
“以前那是没办法，现在不是好了嘛，今天不就洗上了？秦姨您感觉怎么样？舒服吧？”
姜小萍笑着开解张恩民，边说边用塑料水瓢不断舀起热水浇在秦柳延身上，还跟她聊起了天儿。
而一直话特多的张洁芳却突然沉默不语，只顾埋头用泡沫海绵搓洗着秦柳延的身体，连张恩民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小张今天怎么不爱说话啊。”
“……没有没有，我就是觉得……觉得你们老两口感情真好。”
张洁芳说的是实话，她从来没见过没感情这么好的夫妻，还是老头儿无怨无悔地照顾了老太太这么些年。
她妈当年做痔疮手术，她爸甚至没去医院照顾过一天，而且都过去快10年了，她爸有事儿没事儿就爱提，“就个痔疮，还用动手术？一天到晚事儿事儿的”，用来佐证她妈永远是那个拖后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