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搅乱的通天沙河，举目望去只剩浑浊。
拨不开的黑灰雾气，看不见的前方道路，好似一条延伸进深渊的丝带，唯有凌乱排列向前铺展的尸体成了方向标。
草木不受影响，尽管主人的尸体就倒在墙角，窗台上的兰花依旧开的淡雅。
与世无争，幽香而孤寂。
而街角的猫狗没有一个幸免，尸身僵硬，空中蔓延开一股臭味。
看着眼前的炼狱，审判者眼如寒冰：“赫连时保证过，三日内不会伤害城内百姓分毫。”
监察者冷嗤：“他的鬼话你也信，当初你就不该拦我，由我……”
全力轰城。
说到此处，那股冷酷狂拽的气势一下熄了下去。
她想到了，陛下就在身侧。
菩然狐疑：“由你什么，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
先前要你跟我报告详情，合着你对我还有隐瞒？
这样我可就要考虑考虑，把你从喜爱名单移入黑名单了。
监察者在纠结痛苦中无限挣扎，便听裁决者风轻云淡的补充：“由她杀了全城人。”
菩然：“？”
怎么，是不管他们怎么样都得死，所以由你来终结也没问题是吗？
监察者眼神发狠，“咻”的剜向裁决者。
宰了你。
而对于没他强的人，裁决者选择直接无视。
菩然拍拍手，像是召唤小鸡崽般把三人拉回神：“好了，左、右、前方，你们分开去探查，我同菩提在附近转转。”
“是。”
虽然斗嘴时不靠谱，但做起事来那是真麻利，三道身影化作流星眨眼不见。
菩然走到小摊前的木凳坐下，视线不再往下，脚边就躺着一具尸体。
她问：“这里的瘴气与你先前调查的可有不同？”
念着超度经的唇瓣慢慢的停了下来，他抿了抿，嗓音因严重的事态而微哑起来：“没有可比性。”
“这一份的浓郁和纯粹，是我从未见过的，就如锤炼过千百次而凝聚出的一般。”
“普通人只要稍微摄入一点，便是致死量。”
“……”
语言变得艰涩，菩提低眉敛下眼睫，望向众生苦楚，悲叹一声。
菩然仰头望天，平日总是清亮的眸子映入黑压压的雾气，变得一片暗淡无光：
“你说，在这种程度的瘴气下，那三位又能坚持多久？”
“五日，最多了。”
她重复：“五日？”
菩提颔首：“嗯，我们在城中逗留最好不要超过这个期限，不然若为他们治疗，只会暴露我们可以……”
“嘘——”
忽的，菩然竖起食指抵在唇畔，他即刻会意收了声音，拨动白玉念珠阖目诵经。
只是几息间四周响起微不可察的脚步声，原来是分散查探的三人回来了。
三人眸光一转，高僧正在为遇难者诵经超度，便自觉的放低声音，对着菩然道：“陛下，没有活人。”
也就是说，笼罩在瘴气下的全部丧生。
菩然没有任何反应，过分平静的状态反而让三人有些担心。
监察者请示：“陛下，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做？”
菩然坐的稳稳当当，脚后跟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地面，在阴森幽静的环境中发出的“咚咚”声，令人毛骨悚然。
“走，继续向前探。”
她起身，大步一跨走在最前方，领着众人踩着轻功赶路。
雾气沉沉浮浮，脚底冷硬堆积的尸海仿佛又将瘴气增强不少。
阴邪之气大盛。
不是仿佛，而就是。
菩然眼神一暗，死的人越多，这瘴气也就愈发强大。
“陛下，前方有阵法。”
裁决者一边说着一边提快速度，飞身到菩然前方，以绝对强大的力量一掌将流转华光的阵法碾碎。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走在最前方起到探路的作用。
一路上危险不断，但三位披荆斩棘，为陛下荡平一切障碍。
渐渐的，耳边可以听到人群的谈论声，明亮的火点如箭矢自空中疯狂投来。
“烧！把他们全烧光，不然要是生了疫病，死的人更多！”
“呜呜呜……娘亲……我要我的娘亲……”
“使点劲，把油泼远点，火把扔远点！！！”
雾蒙蒙的前方忽然窜起一道火墙，正巧把赶来的菩然一行人堵在后方。
菩然：“……”
她微梗，而后下达命令：“是时候该展示一下你们的闪现了！”
全员：“……”
好嘛，闪就闪。
“咻”的一声，红色小旋风率先刮出火墙！
正沉浸式扔着火把的群众一下愣呆了。
这瘴气中竟然还有活人！！！
“哎呦快别扔了，灭火灭火，也许还有不少人活着呢！”
裁决者张嘴：“没有了，如果你是指这里的住民的话，已经死光了。”
全员：“……”
娘的，好恶毒的嘴。
能不能稍微说委婉点啊！
后面的几人接连闪现，可把百姓们惊着了。
“你你你……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监察者不悦：“闭嘴愚民！”
竟敢在我主面前吵吵嚷嚷，失了礼数。
审判者居高临下，仿佛在赐下恩惠：“跪下行礼吧愚民们。”
灵帝在此，尔等还不快速速跪拜。
裁决者抬手抚上剑柄：“快点，不然宰了你们。”
这是被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的菩然：“……”
有病啊你们！
她眼皮一抽，厉声：“弯下腰。”
“哦。”
三人乖乖低头，“咚”“咚”“咚”，一人脑袋一拳头。
嘶，好痛！
菩然面无表情：“再随便说话我就把你们扔在这里，永远不许回家。”
“！！！”
呜——
三人委屈的抱着脑袋不敢再说话，只是阴郁憎恨的眼神简直是要将群众千刀万剐。
民众泪如雨下，你们做人不要太过分哦，不然我们就忍给你们看。
这片地可是让人眼前一亮，物理意义上的。
天气明朗，太阳高悬，白云被风吹着走，没有一丝瘴气的存在。
两片区域黑白分明，就好像穿过漫长黑夜终于迎来黎明。
菩提一掌竖在身前，微微点头先是向众人行个佛礼，获得一众好感后，问道：“这是……？”
他的眼神移向左边的黑雾区域，又转向右侧的干净区域。
众人将油桶一放，哀叹一声：“哎，神罚啊！！！”
“本来都好好的，不曾想天空突然升起一阵雾气，哪有人反应过来啊，正纳闷呢就直直栽了下去，处在其中的人全没了。”
“这雾气将整座城都包围了，我们困在其中也逃不出去，肯定是我们哪里做的不好惹神明生气，降下神罚了！”
什么神明，邪神吗？
菩然顿了顿，道：“就是说这雾气成环形将你们围住，中心这块没有被侵蚀，是安全的？”
那人一拍大腿激动的拔高语调：“对对对！就是这样！黑雾圈占的地方约莫有郦城的一半吧，剩下的一半就是我们的生存空间了。”
这也映射出一个极其惨痛的事实，那就是死亡人数在五万以上。
郦城人口二十万，最中心的区域经济繁荣，居住人数相对来说多了不少。
这也使得更多的人侥幸活了下来。
像是甜甜圈，他们被锁在中间的空心处，四周全是无法跨越的瘴气，无路可逃。
“我的爹娘还在黑雾里，哎，没了……都没了……”
“你们是怎么穿过那片区域的？能不能教教我们，我们可以自己去尝试！”
菩然不语，心情沉重。
她看着眼前人群脸上的死气和哀恸，只能尽最大努力的叮嘱：“小心些，如果雾气向内继续扩散，你们要赶快跑，往最中心一直跑。”
说完不顾众人的追问，便领着菩提一行人快速离去。
他们来到一家客栈，这里座无虚席，本该充满市井八卦的地方也变得异常安静。
每个人只是低着脑袋闷头扒着饭，喝酒的壮汉也没心情和同伴碰杯。
最为鲜活明亮的郦城，只剩一片沉闷的死气。
一行人快速填饱肚子，拍下碎银后离开，菩然手一挥，又将三人派出去探查消息。
待确认环境安全后，她压低声音凑近菩提：“你觉得我们先用灵气清除一块的瘴气，开通道路将一批人送出去的成功几率有多少？”
“为零。”
这个答案并没有让菩然感到意外。
菩提继续道：“这里是市中心，离城门出口太远，哪怕我们清散出一块，剩余的瘴气也会极快的补位。”
而这些人，只要摄入一点就会死。
生命何其脆弱。
说着，他提议：“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灵力将他们包裹，让他们自己走出去？”
菩然摇头否决：“十几万的人我们的灵力根本耗不起，况且若现在消耗过大，那么后面只有死路一条。”
没有足够的力量面对赫连时，死亡倒是没什么，只是她一死，整个局就彻底崩了。
到时就不是死了一个郦城的人那么简单，要埋葬的可就是整个天下了。
僵持间，菩然决定：“先找到赫连时，将他除掉后兴许瘴气就散了。”
如此，也只能这样了。
菩提肃穆点头：“好。”
没多久，出去打探的三人又折了回来，没有任何发现。
一日很快结束，天空染上绯色的夕阳，当天幕彻底暗下时，四周隐隐约约传来无数的轻啜声。
白日朗朗晴空还有安全感，可太阳隐去，黑夜降临，哪怕中心处是安全的，人们还是感觉到莫大的恐惧。
只是因为黑夜和吞噬生命的瘴气色泽很像。
脆弱无助的情绪被无限放大，被瘴气包围，被尸体包围，被恐慌包围，这种情况下没人能睡得着。
在客栈最高层，一间客房内，菩然侧身坐在窗台向远处眺望。
无尽的黑暗如深渊巨兽在不远处蛰伏，随时准备吞噬掉最后的住民。
沉甸甸的夜色倒映在几人眼中，菩然声音平和，落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中倒是显得莫名安稳人心。
她问：“在郦城还是鬼域时，年代往前推，这里一直是乱葬岗？”
审判者回复：“是，三百年以前，这里一直是尸体掩埋处。”
“多数是清扫战场时，挖坑埋下的士兵。”
每次大战过后横尸遍野，军队会统一对这些尸体进行埋葬处理，也有敬畏英魂，入土为安的意思。
只是当时家国破碎的流民太多，无处可去，便造了这郦城，收容四国百姓。
正在菩然梳理思绪时，静谧的黑夜中蓦然响起“啪嗒”一声。
声音极小，只是在场的皆是至强者，瞬间便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声。
几人的目光齐齐朝声源处望去，只见血液顺着面具的缝隙，沿着下颌一滴又一滴的砸落地面。
那是鼻血。
今日所摄入的瘴气已经对监察者有了影响。
她冷声：“我没事。”
“啪嗒——”
又是一声，众人的目光再次齐齐一转，这次流鼻血的主角变成了审判者，他抿着唇似乎想要掩下狼狈，低声：“我也没事。”
唯有最强的裁决者姿态还算轻松，他干干净净，仪态完美，淡声：“废物。”
才一日就受不住了？
淦。
两人眼神阴鸷，大有一种现在就要干上一架的架势。
菩然伸出双臂将剑拔弩张的两方拨开。
干嘛呢，天天内讧有意思么。
普通人一沾就死，他们在瘴气里待那么久只是流个鼻血，已经很棒了好吧！
陛下开始对那俩揉揉夸夸，接着道：“快下去休息吧。”
两人颠颠的，高兴的退下了，路过裁决者时还讥诮倨傲的冷嗤一声。
裁决者犀利点评：“废物的哀嚎罢了。”
菩然心累：“你也给我退下休息。”
“是。”
磨人的三个小妖精终于走了，菩然这才跳下窗台执杯抿了口茶水，一直未出声的菩提开始道：“怪不得他会选择郦城。”
“千百年凝聚的阴气造就了我们现在看见的瘴气，沾者即死，恐怖如斯。”
菩然指骨敲着桌面，声音冷然：“不止，赫连时借助这阴气实力成倍涨幅，到时只会更难对付。”
如果连赫连时都解决不了，又何谈逼幕后主使出手？
空气静默有半晌，沉思的两人同时抬眸，视线相对。
菩然黛眉一挑：“要不要来玩把大的？”
菩提扯唇笑开：“正有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