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展鹏，已是半个月之后。
展鹏坐在讯问椅上，静静地抽着烟，眼睛含着淡淡的笑意，有意无意地瞄着杨毅。
杨毅注意到，他穿着自己买的那套保暖内衣，心中一动，隔着栅栏揶揄道，“看来年过得也不错啊，神采奕奕的。”
“马马虎虎吧。”展鹏吐出一口烟。
“我看你呆得挺享受的。”杨毅白了展鹏一眼。
展鹏咧咧嘴，没说话。
杨毅慢慢在栅栏前踱步，扭头像是不经意地对展鹏说，“前几天我带着展晖去欢乐谷了。”
“展晖吗？那小子不得玩儿疯了。”一道亮光在展鹏的眼中闪过。
“他玩儿得的确够疯，”杨毅斜睨着展鹏，嘴角露出笑意，“不过你儿子养得不行啊，胆儿小。”
“怎么？”展鹏讶然。
“在鬼屋，都给他吓毛了。”
“是吗？”展鹏失笑，“我看他平时还凑活啊。”
“你啊，就是陪得太少了。”杨毅叹了口气，停住脚步，看着展鹏说道，“那天你妈也去了。”
“哦。”展鹏抬头看向杨毅，视线停留在他的脸上，再也挪不开了。
“一老一少那天玩儿得都挺高兴的，从欢乐谷出来，你妈还特地请我们到东来顺吃了顿涮肉。”
“谢了，哥们儿。”展鹏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有什么可谢的？”杨毅满不在乎地横了杨毅一眼。
“不为别的，我知道，光是张静那关就挺难过的。”展鹏吸了吸鼻子。
“还好吧，我学姐才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呢。”杨毅轻轻笑了笑，“你的媳妇，你比我还了解，对吧？”
展鹏默默叹了口气。
“她对你妈还行，春节前还去看望你妈了。”杨毅瞥瞥展鹏，顿了顿，“她只是恨你，恨得咬牙切齿的，还有，她不知道怎么跟展晖讲。”
展鹏木然地点点头。
“其实，我和你妈，也都不知道能和展晖说些什么。”杨毅吁了口气，“展晖不小了，这年龄正敏感着呢，他现在还不清楚你进来了，只是直觉你和他妈出了问题。但这种事儿，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我一想到这儿就来气，我最瞧不起那些让孩子受到伤害的人了。”
展鹏咧咧嘴，沉默不语。
杨毅盯着展鹏，叹了口气说道，“你妈老太太也挺坚强的，当着外人面从来不表现什么。也不知道你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到现在她都不肯说你不好。别的也就不说了，这上有老的，下有小的，看看你造的孽。”
“我谁都对不住。”展鹏喃喃道。
杨毅沉吟片刻，接着说道，“过年的时候，李东旭和王继伟带着我去你家了，给老太太拜年。我也不瞒你，从你家出来，我动摇了，想着或许能放你一马。”
展鹏再次望向杨毅，眼神复杂。
“但在那之后，我又去了王可家，我看见了他家人的生活状态。”杨毅吁了口气，“他们是真正地无助，而且，纯粹地无辜。”
展鹏点点头，说，“我明白。”
“所以，我没法放过你。”杨毅紧紧盯着展鹏。
“我也明白。”展鹏咧了咧嘴。
杨毅看了看展鹏，再次踱步，“前几天，我和李东旭商量，可能我不再适合做你的律师了。”
“为什么？”展鹏蹙蹙眉。
“我天然带着某种情绪，没法最大化地维护你的权益。”
展鹏面露苦笑，说道，“从你第一天坐在这儿，不就带着情绪吗？”
杨毅回转身望着展鹏，哑口无言。
展鹏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接受你当我的律师，也没想着维护权益什么的，只是满足你的意愿。”
杨毅愕然。
“所以，没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展鹏笑了笑，举起手里的烟蒂，示意要续根烟，杨毅见状连忙从口袋里摸出烟盒，递了过去。展鹏续上烟，抽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
杨毅苦笑，说，“你这是在侮辱——”
“侮辱你的职业，还是侮辱你？”展鹏翻了翻眼睛。
“你——”杨毅怔住了，瞥了瞥展鹏说道，“现在你有在检察院获得不起诉的机会，可能很快就能出去，但我做不到这个，心里这关过不去，我做一天你的辩护律师，可能就得把流程走完，所以，你考虑考虑，要不要换个律师。”
“没什么考虑的，不用换。”展鹏说。
“可是——”
“别可是了，”展鹏咧咧嘴，打断杨毅，“我不管你，只是说我自己，既然我坐在这儿，就从来没想过能轻易出去，不然，我就不投案了。”
“你考虑清楚了？”杨毅追问。
展鹏一边点头，一边悠闲地吐着烟圈。
“那你还让我当你的律师吗？”
“干嘛不啊？”展鹏笑笑，“律师费如果张静不掏，等我将来出去再给你。”
杨毅好笑地盯着展鹏，晃晃头说道，“看来还是李东旭了解你。”
展鹏眨眨眼，什么也没说。
杨毅沉吟一下，打量着展鹏说道，“你知道，我的底线——”
“嗯？”展鹏抬眼望了望杨毅。
“作为对你的惩罚，你得接受审判。”
展鹏怔了怔，嘴角抽搐着点点头，“我接受。”
笑意缓缓从杨毅的嘴角绽出，“但是我会力争你获得公正的审判。”
“我相信。”展鹏再次点头。
“好，既然你无意更换律师，也无意寻求在检察院解决的机会，我就向你通报一下案情的最新进展。”杨毅吁了口气。
“好啊。”
“目前案子已经移送到检察院审查起诉，杨浩志他们来过了吗？”
展鹏缓缓摇头。
“案情不算复杂，我估计他们可能不会提审了。”杨毅稍作停顿，“在这个阶段，我不打算申请阅卷了，我不想让自己再挣扎。”
“我懂。”展鹏的嘴角浮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你懂就好，”杨毅自嘲地摇了摇头，“还有，公安那边，可能给你算了个立功，我想检察院、法院将来认定难度应该不大，但是没给你做自首。”
“嗯，知道了。”展鹏皱着眉头点点头。
杨毅打量着展鹏，若有所思地说，“你开庭肯定是在汪强后边，也就是说，无论你开庭时如何表现，对他的定罪量刑都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所以，你没必要再往自己身上揽事儿。”
展鹏迟疑着看向杨毅，默默叹息。
“好，现在只剩一个问题，”杨毅顿了顿，“我以前一直没问过，其实现在也不想问，但到时候了，我不能不问了。”
展鹏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狐疑。
“你为什么要主动投案？”杨毅平静地注视着展鹏。
“我——”展鹏咬咬自己的嘴唇，迎着杨毅的目光，“我总得负责。”
“展哥，注意，我不想听这个答案，我不需要听你说出来。”杨毅顿了顿，“你将要说的话，将来是要讲给法官听的，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自己想清楚。”
展鹏久久地注视着杨毅，然后叹了口气，“好吧，我明白了，你听我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