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芙看着不像祭场的祭场，慢慢地，眼眸柔软，漫上笑意。
她想到姥姥说过的话。
“我要是走了，我是不希望一群人围着我哭哭啼啼的。”
“最好像我来的时候，一群人围着我笑。”
“说说家常，拉拉龙门阵，摆点好吃的，说些有趣儿的。”
“哦，围着我再搓几圈儿麻，请个唱戏班来助助兴，那是最好。”
“我这辈子，来这儿走一遭，有你们，已无憾。”
这是佟老太太离世前半年，顾雪芙暑假回老家时，老太太一边给她切西瓜，打沙冰，一边笑着跟她唠的话儿。
她当时不是很爱听，她从未想过一向健朗的姥姥会离开自己。
她觉得，至少姥姥还要再陪她二十年，要看着她结婚，生子，做曾姥姥。
言佩佩还说过她，她这是直把姥姥当成了妈。
她也没反驳。
对于某些留守儿童来说，更亲的可不就是姥姥和姥爷嘛！
现在，看着霍家的人，围在霍老太太碑前，聊天拉家常，唠嗑摆龙门阵，小辈们嬉笑打闹，就宛如一家人夏日吃冰玩水、冬日围炉煮茶。
那个大家都来探望的人，依然是活着的，他（她）也许不能再回一句话，但所有人都知道。
知道他（她）看到孙儿调皮，会偏帮护短。听女儿唠叨，会悉心宽慰，帮忙出主意。听儿子叹息，会用温柔的手抚抚他们的头，说一句“没关系，大不了你回来啃老，咱的老底子够你们啃的”。
大家都知道，那个人会说什么，会有什么表情，什么语气。
那个人其实并未离开，他（她）一直活在每个人的家长里短中。
祭祖的这一刻，宛如回家，在最亲的人面前，总是最放松随性的。
这就是亲人吧！
此时再想起顾博文和佟映芳时，顾雪芙心头的酸痛已经淡去。
她转眸看向港城的方向，心想，若是自己突然回港区，他俩大概会气得暴跳如雷吧？
她垂眸勾了勾唇角。
管他呢，到时候再说！
“小舅婆，小舅婆。”
忽地被一只小胖墩抱住腿，仰起的小圆脸像一轮满月盈人眼眸，可爱极了。
小元元举着小手手，拿着一块被掰开的桔子瓣儿，满眼希冀的样子。
“哇呜，这是元元给小舅婆吃的吗？！”
顾雪芙抱起小可爱，张口吃下小手手上的桔子瓣儿。
酸，甜，沁凉，滑入喉底，舒畅极了。
“谢谢元元。”
她亲亲小胖娃的脸，奶呼呼软绵绵，像亲在云朵上。
小家伙咯咯直乐，惹来一堆调侃。
霍嵘嵘凑上来，“哼，这是瞅着我舅妈漂亮，才凑上来的，小色鬼。”
顾雪芙无语了。
这吃醋的天性，也是遗传的吧。
回去的路上，霍香芷将一袋贡果给了顾雪芙，这便代表了长者对新人们的赐福。
霍香芷回眸看了眼那放满了鲜花的石碑，眼色盈润，蔼声道，“其实爸是很疼大姐的，只是妈走后，爸他……唉，我听大姐说，以前每周爸都会来给妈送鲜花。”
“咱妈喜欢花，什么花都喜欢。”
“爸一送就送了十多年，都是他亲自去采的，或者买的。”
“只是最近几年，他身子骨差了些，几年前这边闹一场大降温，还下了雪，他还坚持要来送花，就给冻病了，住院好几个月才调过来。”
“大姐在他床前伺候了几个月，哭了好几场，才把老爷子给扭过来，改成了半月一次。”
顾雪芙心里一酸，忽地就明白了。
情深，不寿。
－
祭拜活动结束，不觉已近午时。
众人又上车前往距离羊城一个钟头的云城，老爷子当下的居所。
三个车，顾雪芙跟女人们坐在九人大商务车里，聊天听八卦。
这一早上，顾雪芙算是彻底进入霍氏家族的核心圈，家族秘辛是一轮轮的不带停的，足够写本四世大家族兴衰史了。
在这交织着战火与民族兴衰的百年家族故事里，顾雪芙还是最好奇老爷子的事。
其实这是第一次见男方大家长，她多少是有些紧张的，虽然霍芸等人都叫她随意就好，她哪敢啊！
来前她一直愁要准备什么见面礼，以示孝敬的。
问霍宙礼时，这男人对父亲的事始终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轻易就把话题带偏了，到头来她只准备了一套茶品。
云城是广省里很低调的城市，商业气氛淡，人文环境优美。
又是华南最大的内河运输港，他们进城后沿河而行，两岸的河堤风景如画，大型的船埠码头屹立其中，井然有序，河面上船支往来，突突突的渡轮声，悠远隐没。
行到一处倚山傍水的小洋楼前，楼里传来招呼声。
隔着车窗，顾雪芙看到一个穿着菊花印染长丝裙的丰腴妇人迎出来，大声叫着霍芸和元元的名字，热情又喜意。
那声调，听着有些莫名熟悉。
安静小声提醒，“这位就是黄老师，老爷子的小娇妻。”
这边的霍嵘嵘立即反驳，“静静姐啦，不是小娇妻，是同居女房客啦！”
陆峥附和道，“没错，准确说来应该是女房客。”
霍嵘嵘拽住顾雪芙的手，认真强调，“小舅妈，这是我和哥哥经过好几年的侦察，得出的确切结论。你要相信我们有实证和人证的！”
这时候，喜欢杠小表姐的霍闹闹挤进来，道，“小舅妈，别听他们探案，忒没意思了。走，我带你去看黄奶奶的梦中情园，你一定喜欢。”
梦中情，园。
小少年拉着顾雪芙就走，还回头给霍嵘嵘打鬼脸，嘴里嚷着“没情趣”。
顾雪芙好笑着给两人打圆场，跟着小辈们走了。
霍宙礼把车停好出来，已经不见了自己的小娇妻。
他走了几步，又拿出手机，私了一条信。
霍宙礼：老婆，别理那群小萝卜头，一会你跟我坐。
他发完后，看了几眼也没得到回复，拧眉将手机放回了兜，大步进了小洋楼。
这会儿，顾雪芙经历完了一轮“他乡遇故知”的惊喜，正跟霍家人口中的黄老师，聊得热切。
黄老师，姓黄名娥。
也是教过顾雪芙一年的国文老师。
没想到，十年后会以这种方式再见面。
顾雪芙印象不浅，是因为她听同学悄悄说，黄老师是因为被其他老师排挤，还有人往她的宿舍床铺里放死老鼠，把黄老师的党徽给扔掉了，甚至还有学校家长投诉黄老师不会讲粤语，没资格任教，要求校方解聘黄老师等等，不平的歧视事件太多了。
那时候，顾雪芙已经在港区生活了六七年，因为父母生意做得好，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她在内陆长大的事也渐渐被淡忘，才算勉强融入了中学生活。
对于这种被排斥的感觉，她感同身受，心里是很同情黄娥老师的。但她年纪太小，除了自保，也没法做任何事情，只能通过帮忙擦黑板，打水，收作业，利用自己的干部职务教训那些不听话欺负黄娥老师的学生。
不管她怎么悄悄帮忙，黄娥还是不堪学校霸凌气氛，选择了辞职回内陆。
黄娥老师也是被霍芸悄悄打过招呼的，叙旧随性，至于霍家的港区身份一个字儿没提。
“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现在可是本地重点中学的特级老师，今年带的班中考上线率达九十，也算桃李满天下，那些事都无所谓了。来，要不要看看你们当年那个班，我留的合照？”
“好呀！”
黄娥拿出了当年离开时，跟两个带的班拍的大合照。
顾雪芙听黄娥讲当年的一些趣事儿，会心一笑。
她现在更佩服黄老师了，当年那么致郁的经历，现在黄老师都是一笑泯恩仇，只谈孩子们的天真可爱。
“来，你们找找看，哪个是你们的小舅妈？”
众人瞪大了眼儿的，在近两百人的黑白照里，寻找“小舅妈”的青春版。
四小只点了几个，都没点对。
直到霍宙礼寻声找来，看了十秒，伸手一点。
“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