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虽然疑惑祖父为何葬在这种地方，无茔无碑，但还是在他旁边的蒲团上行跪礼。
跟着他们上山来的仆从都留在坡下，云晦亲手将香点燃插在带上来的香炉里，接着开了一罐酒，洒在香炉前。
“您如今总算是清净了……”
云桐听到父亲喃喃道。
她上辈子只在宫中的留档里见过祖父给皇帝们上的折子。
他的奏折言简意赅，点到为止。既无长篇大论动之以理，也无精雕辞藻晓之以情。
就好像云太傅要讲的道理，早已经在学堂里教给了皇子们，如今上折子的目的只是提醒他们想起来罢了。
赵家人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他们喜欢吹捧恭维，就算做错了，也要人跪下匍匐身子当他们的台阶，让他们踩着下来。
赵光霖刚坐上龙椅那两年的档案里，云桐还能翻到祖父的折子。自从赵光霖开始清算反对他登基的大臣开始，云太傅就沉默了下来。
再然后就是赵光霖罢了云太傅的官，和随之而来像雪花一样多的求情折子。
云桐从这些留存完好的折子和起居注中的言行推测，赵光霖其实不想让祖父死，他只要祖父低头，不只是向皇权，还要向他这个人。
祖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写好这封陈情。
只是上辈子云桐没见过祖父那封陈情绝笔。
想必是因为带着它进京的母亲被萧家杀死在半道，这封信也就遗失了。
也许这也是上辈子赵光霖越来越偏重萧家的原因之一。
既然与世家已无和解的可能，那么只能信任自己提拔起来的人。
云桐觉得，她的祖父必定想到了这更深的一层：只有做臣子的低了头，朝廷才不至于动荡。
若是他不退这一步，必然有人借题发挥，对赵光霖发难。到时候，皇帝不管是强硬镇压也好，还是杀掉近臣以示让步也罢，都将再次将水搅浑。
北有蛮族伺机而动，南有冯楚咄咄逼人，世家豪族、勋贵王亲各有各的算盘。
一旦平衡被打破，中原必将陷入动乱。
上辈子这个危机，是以赵光霖早逝，幼子登基平息的。萧家向云家退了一步，让云桐做皇后，甚至允许她代替王青仪辅助幼帝问政。云家就此回到盛京，一时间半个朝廷姓了云。
这辈子又会怎么样呢？
有道是谋时而动，顺势而为。
云桐看过前路，可到底从何处下手才能扭转乾坤，只能靠她自己去悟。
她做出的选择，不只是改变了他们一家的命运。
云晏云权也好、萧家也好，还有王青仪与赵家，甚至还有海洲这里，这个陌生的云家。
他们都会因为云桐的改变而做出与上辈子不同，甚至大相径庭的选择。
云桐想在海洲面对的麻烦不会比在盛京少，可她这些天遇到的事也太让人摸不着头脑。
她让事情变得更糟了吗？
云桐做皇后的时候，身边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的行为，有无数张嘴提醒她要谨慎决断。
她的每一条政令都权衡过各方利益、顾及到方方面面。
如今她只有自己。
清净是清净，也太过清净了。
香炉里的线香慢慢地烧着，山间有风，烟雾刚刚升起就四散而去。
就好像云太傅就坐在他们的对面，享用着子孙的孝敬。
云桐看着眼前的缓坡，雪已经融化，草木却还未生发。
她的祖父就沉睡在这一片荒芜之下。
他老人家想必是早就厌烦了人世间的喧嚣，如今这些纷纷扰扰终于不会烦到他了。
“爷爷我们来看你啦。”
云青玲大概是三个人中唯一没有心事的人。
只听她从京城里时兴的点心花样，说到柳家村里喝过的鸡汤，还有文家庄子里种的蔬果、沛水里的河鲜。
突然她又摇着云桐的衣袖，指着坡上道：“姐姐你看小兔子！”
云桐顺着妹妹的指尖望过去，见有四五只毛色斑杂的野兔正用后脚直立，静止不动地望着坡下的他们，就像摆成一排玩偶，特别可爱。
“爹爹你看！”
云青玲又去喊云晦。
一脸心事的云晦也不由得莞尔，他将两根手指放在唇间，吹出一声鹰啸般的口哨声。
顷刻间，兔子们就四散逃离，不见踪影。
“跑走了……”
“一会儿它们就回来了。”云晦盘腿坐到蒲团上，“坐下吧，你们祖父不是讲究这个的人，让你们跪久了，他就该骂我欺负孩子了。”
云桐与妹妹学着父亲的样子，回身背对缓坡坐下。
这里是山间一处低地，三面峭壁险峰，山中常绿的草木环绕，十分静谧，唯有坡前一处不冻的山涧，向山下流淌，留下敲击岩石的汩汩声。
云桐抬头望向山顶，日头已西偏，将石崖变成靛蓝色阴影。暮山紫云间，星星已经亮起来。
不知何时，香燃尽了，风里不再有香料的气息。
“还真快。”云晦盯着香炉，面上闪过一瞬的怅然，又很快恢复到以往洒脱的样子，“想来是你们祖父撵人了，再不下山天就黑了。”
“天还长着呢。”云青玲起身张望，想看看小兔子们都跑到哪里去了，“已经是春天了嘛。”
“玲姐儿说的对，”云晦微笑着附和道，“冬天过了就是春天了。”
“一步一步的……”云桐喃喃道。
是啊，一步一步按部就班的。
“父亲，祖父为什么不立碑？”云桐小声问道。
“我猜你会就好奇这个。”云晦俯下身给云桐整理斗篷上的绳结，“他倒是选了几块碑，不过都和这里的景色不协调，就干脆不要了。人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大抵是这样。”
虽然云青玲没有找到小兔子，但云晦还是不敢带着孩子在山里多停留。
赶在太阳落山前，云桐就坐到了车里。
在祖父坟前因为伤感而带出的迷茫，瞬间让她抛在脑后。
她回忆今天见过的人，不管是老太君身边的嬷嬷侍女，还是她的四叔，都不是看重教条礼数的人。
想来她在海洲，会比在京城里自由地多。
她决定听从母亲的提议，跟着姨母去了解马氏的死亡。
还有四叔家的那几位姐妹，她也已经准备好了礼物，此刻应该已经送到了她们的院子里。
还有就是……
王皇后的生辰就要到了。
云桐想想就头痛。
王青仪不会想不到萧琦这事里，她被云桐当了枪。
她要送点什么，才能让王青仪觉得她这枪当得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