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纯有很久没在商场那边的食档出现了。小刘看见就仿佛觉得有些陌生。当纯再次出现时，她常常只是瞪着纯，不说话。不过那儿有个小女孩，她总盯着纯笑。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孩。纯每次在那儿吃饭，并没在她们的食档买，而是在商场买快餐，但她总是微笑着把纯用过的快餐具收走。有一次，一阵风吹来，饭盒飘了起来，吹在她洁白的衬衣上，她洁白的衬衣立即起了污迹。她笑，说：看你这个饭盒……她并没把话说完，也没责怪的意思，话倒很有些亲切，就像纯是她的熟人一样，甚至朋友一样。纯倒很有些不好意思。他立即把那个饭盒拿开，连说对不起。
没什么，女孩子说。她总是那样平静恬淡地微笑，好像感到很幸福一样。
一天， 纯依然坐在那儿。他并没吃东西。他在看一份报。突然，他用力在桌上一击，张着嘴想骂人。但他并没骂出来。
你在发什么火？小刘终于向他走过来，打破了很久以来的沉寂。
你看，这报上登的，简直令人发指！
小刘冷冷地笑了一声：一天就知道看报，当一个社会评论家有什么用？
纯笑，想：还没人这样对待你是吧？如果再不引起关注，恐怕你有一天也会受到这样的凌辱。但他不语。他知道小刘不会关心这些。她只知道怎样把自己的工作做好，让自己长期在这儿做下去，不要让老板炒了鱿鱼。
报纸上登了云南一个护村队把一位叫鲍继友的人打得大便失禁，不仅如此，他们还强迫鲍继友把失禁的大便吃下肚去。
纯想起了一位外国哲学家的话：人是世界上最可怕最野蛮的动物。
果真如此吗？动物之恶毒，大不了如虎狼毒蛇，把人一口吞没咬死。可人不仅侵犯和伤害地球上别的动物植物，还常常对自己的同类残酷野蛮，侮辱其人格，让其难堪，令同是人类的人活得不像人，他们才皆大欢喜。战争狂如此，今天已从一位农民变成了城里人的人居然也是如此！人类何时才能丢失掉比动物还邪恶的野蛮，变成互相热爱的文明人？
纯当即写了一篇文章，投诸报端，要求严惩那令人发指的野蛮人。纯想起几天前在老西门又看见一群民工坐在雨中讨要自己的工资，不由又写了一篇文章建议成立一个农民工劳动工资稽查队，像搞环境卫生一样抓好农民工工资的兑现落实。他说：社会只在强调个体的生命遵守统一的社会公德和制度，要求个体生命努力为社会劳作。可是，社会真正地关心过小百姓的切身利益没有？当一般小百姓的利益被侵犯时，社会有没有真正地纠正，以努力减少人为的或自然的不公平？当然，政策总是城里人在制定。城里人总说那些从农村来的阿乡们素质低，破坏了城市的规矩和原有的秩序。但是，千百万农民拥进城里，形成了强大的阵势和团体。我们现代城市生活，与阿乡无不相关。环境卫生要阿乡，工业生产要阿乡，家中保姆要阿乡，凡城里人不愿干的重力活苦力活都离不开阿乡，我们为什么不保障他们的切身利益？说农民工素质低，那些黑心老板欠农民工的工资就是高素质吗？如果政府真正关心小百姓的利益，小百姓为何又不会关心我们这个社会，热爱我们这个国家？我们的许多事情，问题出来了就闹一阵，过后没得到真正解决，还是原样地侵害小百姓利益。这对小百姓公平吗？……纯觉得素质这个词目前真的被人用烂了，城里人骂乡下人素质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不满也说那个人素质低，没钱去嫖妓女，妓女也会骂那个穷人素质低。有些人说别人素质低，可他（她）根本不知素质是什么意思。纯想，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总是被一些人越搅越糊涂。
纯的文章没得到发表。有人说他是嫉妒城里人，只强调农民工的利益，实际是发众起宠。但纯总算做了一件事。心里安稳了许多。只是，纯不明白，弱势群体何时不受伤害？
任何社会，小百姓总还占大多数。任何政体，都不能损害大多数人的利益。
纯在那儿坐着时，小刘总是走来走去。她一会儿又走到了纯的身边，盯着纯问：最近还过得好吧？纯笑，说：还好，没出什么大的麻烦。
小刘总是不解：为什么要出麻烦？
纯道：我这人总难平平安安过日子，一生总是波波折折，每天都是一波三折，如果没出大的麻烦，对我来说就是好日子了。
小刘总觉得纯在挖苦她。她抿紧唇，盯着眼前这个她认为的调皮蛋，半天才又问：结婚了吗？
干嘛问这个？纯盯着小刘。小刘说：你怎么还是那么傻？傻得没人要！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纯摇头，不知道，也许有一个吧。
小刘说：你真傻！她盯着纯笑笑，抿紧唇，默默无语走开去。
小刘的评语当然并不能算作评语。纯傻不傻，似乎谁都还不能过早地定论。
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渴望爱情，也需要爱情。但他一生的努力并不只是为了爱情。鲁迅先生说过：为了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当然，这样的自由，是为了打破许多人类未知的东西。只是纯觉得自己太渺小，这一生都不能为世界为人类做出一些什么，白白地浪费了自己的一生，让生命悄无声息地流逝，这是做为一个人的多大的不幸。
纯坐了一会儿便往公司去。他很久没到公司认真地呆过了。这天到写字楼去，坦克盯着他笑：你知道恶果又被抓起来了吗？
纯盯着坦克，不说话。
坦克笑着又说：这真是一个恶果。她又在一位她的香港情人给她租的房间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被人举报，被公安局收审了。可是法官们不知给恶果定什么罚。他们展开了一场大讨论，最终没得出结果。不过法官们的意见趋向一致，说这是当今社会的毒瘤，一定应该根除，只是至今还不知给恶果判什么罚。恶果的香港情人请了一位香港的律师为她辩护，说她是通过每天上qq和那人认识，属于网恋，要求释放恶果，但是法官们不同意，说虽是属于网上认识，但与多个人有交易，说是网恋筒直荒谬。所以恶果至今还在公安局关押着。
坦克说话的声音总是很轻。因为在这间公司上班总受到压抑，仿佛业务员们的话语权也被人剥夺了。纯虽然无所谓，想说什么话总会放心大胆口无遮拦似地说。但他不想参与对恶果的评议。他只在心里置之一笑。他的脸上，自从在这间公司受到压制后，似乎再也挤不出一滴笑容了。
下午，纯到铁牛街去。bb芬老远便叫：纯！纯！纯仿佛没听见。bb芬不得不追出去，站在纯面前：好久没看见你了。
她看一眼纯，红了脸，不由低垂下头。
纯盯着她：有什么事吗？
bb芬又抬起头来看纯一眼，然后又低垂下头：我想……请你到我们店里去喝茶。
我等会儿来，纯说。
bb芬有些急切的样子：你现在要去喝一杯茶吗？你知道，你在我们店里喝茶都是免费。
谢谢！纯说。
他看了看bb芬：店里的生意还是像从前那么好吧？
还可以。只是，你很久没来，大家都在打听你。
打听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不过他们问我怎么好久没看见你了。
我等会儿来，纯说，一面把bb芬肩上在哪儿粘的像香口胶一样的什么东西拿下来扔进垃圾箱去。
bb芬红了脸，说：谢谢你！再见！
她并没立即回去，而是站在太阳下，见纯走远了才回咖啡屋去。
自从丁苑来南市度假，并如一条巨蟒或美人鱼样糊里糊涂和纯粘贴在一起后，纯就再没到bb芬的咖啡屋去坐过。他总是很忙。白天要出门去奔波，晚上要搞软件开发研究与设计，还得应付丁苑“策划”的一些活动。多半时候，丁苑会在晚上来缠上他。看见她在忙碌，她会坐在纯的下铺和那些男孩子们一同看电视，纯忙完了她才和纯一同到她和纯一同租好的出租屋去。她总是很少说话。男孩子们也几乎不和她说话。她就那样默默无语地坐着，也不和谁争看什么台，别人调到什么台她就看什么台。
有时，坦克、徐文沙或周密会问丁苑一些什么。比如在哪儿工作？老家是哪儿？她总是淡然一笑，不说话，当然没回答。这和她一向主动的性格似乎不吻合。然而，她的确一举一动又都恰到好处，很有分寸，想说的话则说，不想说的话则沉默不语。她表面看起来热情开朗，但她实际和纯一样，是一个沉默寡言少语人。当然，她有时也会显出像纯一样的幽默。比如她去给坦克开门。坦克站在门外，她便说：怎么又是一个人回来？不带一个回来？一个人回来不准进门！她的语言也干脆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是一个真正美丽的女子，修养很好，十分温顺，只是每夜守着纯工作完第二次下班那种痴情，让纯感到多没必要。当然，纯也没强说要她不要等他。她除了看电视，常也看书。这令人总也有一些欣慰。
晚上，男子们一般都没地方去。他们总是互相问候：怎么没出去？被问的人便说：没地方去。那神情，似乎总有些哀伤。但有乐观的，开玩笑说：怎么没地方去？现在的妓院改称为发廊了，未必你们找不到地方？有时，人们也会一笑。但多半时候总是沉默。那开玩笑的便非常奇怪：人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假正经？
纯回忆着夜间的生活，于自己来说，也并不是枯燥无聊。自己好像从来还没有过枯燥无聊的时候。他到铁牛街去办完事，乘便到bb芬的咖啡屋去坐坐。bb芬远远地盯着他笑：要咖啡还是奶茶？他并不看bb芬，依然只在那摇椅内坐了，一面在包里翻寻着什么一面说：来一杯白开水。
bb芬笑：免费的茶，也不要这样地对不起自己。
纯想：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就欢喜吃人家免费的茶？
但他不再说话。他拿出一本书，翻开了看。bb芬把一杯玫瑰花奶茶放他面前，笑道：这么勤奋？好像还要上京城去考卿科状元。
纯想：考什么？像范进中举又有什么用？但他总是不常言语。
bb芬早感到这个人距离自己遥远了，不是自己可以随便使气耍小性子的人，现在也不是什么话就可以问了。
她远远地退回柜台去，不再那么痴迷地看纯，一面给刚进门的一位客人煮咖啡，一面低垂着头问：这么久看到两个红没有？
纯知道在问他。但他装着没听见。
bb芬笑：怎么有些人总爱把自己装着一个聋子或者哑巴？一面看一眼纯，把煮好的咖啡给客人送过去。
纯似乎还是不明白或没听见bb芬在和他说话一样。
客人怕bb芬尴尬，便迎合地笑了笑。
bb芬走到纯身边：你看书好入神！问你这么久看见两个红没有？
纯这才抬起头来：我怎么会看见她们？她们与我有什么相干？
bb芬笑：她们不是欢喜你欢喜得不得了吗？说了便笑，又退回到自己吧台去。
纯道：不会。你怎么打胡乱说？
bb芬道：也是。我觉得她们与你不太合适。
纯想：怎么全是这样无聊的话题？便也不再接荐。
bb芬见他不想和人说话的样子，也明白从他口里探听不出什么，觉得没趣，也就保持一惯的沉默了。
她站在那儿，时不时盯着他看，红唇微启，仿佛随时在准备着微笑。但他总是在低头看书，有时又在凝想些什么。她有好多话要说要问，到嘴边，也就打住了。
她越来越觉得这个人和自己遥远，似乎从不沾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
当然，做朋友尚可。
只是这种单方面的认定，也不便直言，想：一切随流水而去吧！
俗语说：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
纯坐在那儿时，那位保安又来了。他的到来总是让bb芬觉得一种无法摆脱的搅扰。他之所以这时来，是bb芬请的那位女员工通的信。保安的目的，便是要告诉纯bb芬是名花有主，与他有了不可分割的关系。但实际情况并不这样。所以他走到bb芬面前便说：我来看看你的黑马王子。
保安故意站在吧台前，和bb芬说话，显出亲热的样子，给人造成bb芬是名花有主他人凛然不可侵犯的假象，不管谁，也该知难而退。
可是bb芬的脸却愁云密布，一掬都好像有成捧成捧的水出来。仿佛老天要哭的样儿。只是保安不造成更多的假象，倒不愿离开。
这位保安，和bb芬请的那位胖妹是同乡，一直想找位本地姑娘做个乘龙快婿。叫他老乡胖妹物色牵线搭桥。胖姑娘说：我只认识我们的女老板。她今年才二十岁，也在四处找男朋友。可我不能向她明说，我只能给你提供信息。如果我告诉她你是我老乡，想做她乘龙快婿的话，如果你们两个弄僵了，她会炒我鱿鱼。你知道，咖啡屋这份活还轻松，环境好，比在工厂打工强。
保安说：那有什么？
但是，保安的老乡只暗中给他提供信息，明里并不买他的帐。他只好自己找机会去缠bb芬。bb芬当然觉得这个人烦。但她一时又不愿明显得罪。只是每次那保安来了，bb芬不是脸色不好看，便是借故离开。
bb芬想：我并不嫌保安在这个城市地位低下。可他来找我真的不合适。一，我再说也开了这间咖啡屋，生意也过得去，又是本市人，早在多年前都是地道的城市户口了。家里每年有用不完的房租租金，村里企业还有分红，我怎么可以下嫁？这个保安倒想攀高枝，也很会攀高枝的样儿，可他想得未免有些天真。不要说我，哪个本地姑娘又会下嫁于他？他何德何能？二，一般保安都比较粗爆、平庸、俗气，没多少文化，不求上进，个别还有些恶俗。他们想攀高枝，也不借个镜子照照，不是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bb芬不明白是她的雇工在里面起了一些她一定以为是坏的作用，否则她会炒她鱿鱼。她的雇工胖妹，有时也让人感到嫌烦。不过bb芬的容量大。一些小事她都不会计较。她不想经常地换人。经常换雇工，自己麻烦，生意也不一定做得好。只是保安老来缠烦。bb芬常常不得不远离开去。
这次，bb芬又躲开去了。她是从酒吧里面走厨房经后门出去的。保安当然无法再去追上她。胖妹向他眨眼，保安只好摇头，然后走出咖啡屋去。
咖啡屋生意很好。中午和下午总有无数的中学生和小学生进来买各样的饮料和雪糕等，有时他们也会像成人一样买一些套餐，或者牛扒、猪扒、开心鱼、腰果等，几个人围了一起吃。他们一进来总是一大群。不过这些学生们也有烦的时候，比如男孩子们随便抽烟。或在摇椅里歪来倒去，悬空吊着的竹藤椅内，有时两三个互相挤着压着，上面一个压着下面一个，各自吮着饮料，或几人同时翻着一本小人书，就像一群耍赖的猴子。
女孩子们差不多都面对面坐在摇椅内摇来荡去。有一个女孩子，总从额际掉一绺头发下去半遮住两只眼睛，看人时总那么瞅着，带一脸微笑。她瘦高，身子细得像麻杆。只要她在咖啡屋坐下，一个瘦高的男孩马上就会跟进来，在她身边坐下，和她搂搂抱抱。她没有反抗，反而还有些迎合，用手反过去搂那男生，低眉微笑得更为开心。
这是一对早恋的学生，没心读书。当纯坐在咖啡屋时，他们搂在一起，总像病态地瞅着纯看。纯并不看他们。他有时看书，有时又在计算着什么，或填写一种表格。
纯总是沉默着，做什么都是那种认真的样子。他好像在预算某项工程的造价，又好像在计算着一个方程式的结果。他究竟在做什么呢？他做的事,咖啡屋的人一般都不会懂，所以没人问，他也不会向人说起。
有时，纯也会像个小孩子般在椅内摇来荡去。他多大年龄了呢？没人估得准。但常常，一个人的天性总和年龄不大相关一样，遇到适合的机会，适合的场合，总会表现出来。有些人其实年龄一大把了，表面看他多么沉静，也多么成熟稳重，可他却是孩童般的天性，常常会有小孩般的举动和顽皮，甚至于天真。高智商下的沉着也掩不住他内在的灵性。
有时，胖妹会和那些男孩儿们开玩笑。男学生却不憷。他们随意地问她有没男朋友。她说没有。
怎么，要给我介绍一个？她问那些男学生。
我行不行？就我吧，我做你男朋友，其中一个男生说。胖妹回道：你太小了。你长几年再说。
他还小？你知道他多少岁？另一个男生说。
他没三十岁，至少也有四十岁了吧！胖妹说。
那边摇椅内的女子们全笑了。
远处的bb芬也咯咯咯笑出声。
那躺着的男学生道：我的女儿差不多和你一样大小了。
胖妹觉得这些男孩儿要说粗口了，自己不会和他们计较。她有些尴尬。
她不再着声，看看小男孩们，默默无语走开去。
男孩儿们总不和bb芬开玩笑。因为她脸上总堆了无穷的忧郁，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现在还在和人赌气一样。
bb芬是一张娃娃脸，面颊总那么红润。许多人都说她乖，忘记乖是一句哄小孩子的话。
bb芬说：我是一个大人了，我今年快满二十岁，我不乖，因为我不是小孩子。
尽管bb芬说纯到她店里吃茶免费，纯却不想贪占bb芬的小便宜，bb芬躲保安出去了，纯便问胖妹一杯玫瑰花奶茶多少钱？胖妹说15元。
纯放下15元钱在桌上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