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云和明山后来才知道有一个误码率会，那个叫大炮的人并不是老板，而是厂长。老板是另一位大个儿，挺着个奶油肚，皮肤油黑，唇厚。他偶尔从车间走过，便有人指给明山看。明山说：不像福建南安人。张姨问：那他像哪哪儿人？明山说：倒像印尼人。众人笑。
他可能从印尼迁到南安。但他和我爸爸认识，志云说。
和你爸爸认识？明山有些惊讶。
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他发现我是谁的女儿了，把那个大炮狠狠克了一通。
我还想骂他呢，说他是王八蛋。
你不能骂我爸爸的朋友。你骂我爸爸的朋友等于骂我和姐姐的长辈，也等于骂你自己的长辈，志兰说。
明山沉默。上班时间到了，他们便回各自岗位。
明山依然去翻袋或穿绳。两样活都没得做时，明山便自愿到六楼去贴纸片。黄毛和几个新来的员工已贴了一周，动作早已熟稔，贴得很快。明山便去看他们怎样贴，然后自己贴。明山很快学会了，并且贴得比黄毛还快。明山的动作总那么萧洒，并且横溢一股巨大的力量，仿佛在他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场，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你的明山，倒像个武士，志兰说。志云盯着明山：如果在战争年代，他一定是位将军。
你崇拜他？
崇拜。
英雄爱美人，没想到美人也爱上了英雄。志兰一改和明山初见面时沉郁，显得活剥天真机智而又轻松幽默。
明山贴了半小时纸片便是一大堆，志云拿纸箱来装去用电车扎边，她盯着明山问：累吗？明山说还好。
我真担心，这样苦的活会把你累坏。
你不同样在累？
可我们并没加那么长时间的班，再说踩电车，轻松。
这时车间主任走了过来，他盯着明山：你是哪儿人，跑到我这儿来泡妹妹？
什么泡妹妹？他是我姐夫！志兰不知何时站在了明山的身边。
什么你姐夫？我看他就是到厂里来乱搞，勾引良家妇女！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明山是一个正人君子！我爱他！志云说。她搬过明山的肩，在明山的额际吻了一下，抱着明山贴好的纸片走了。
哥，我帮你贴，志兰说。
志兰在明山身边坐下，拿起纸片往布条上贴，车间主任吼：去干你自己的事！志兰不理会，车间主任悻悻地离去。
那晚他们加班到凌晨一点钟才下班。志云在楼道等着明山，和明山拥吻了一会儿才回房间休息，第二天七点钟大家又准时往车间去上班。志云还是站在通往车间的门口等明山，看见明山来了，便跑上去拥抱了一下明山，然后和明山手拉手往车间去。
中午下班，明山和志云却变成两个沉默寡言人了。志云走在明山前面，明山紧随其后。一个男孩子唱着“爱不爱我”跑上来拍明山的肩，明山轻语：不要拍。志云把手反到身后插进臀部的牛仔裤包里。明山轻语：饭卡掉了。志云轻语：没有。
人们涌入饭堂去拿饭盒。志云的饭盒早拿在了手上，明山还没找到自己的饭盒。志云站在明山身后，给明山扔个脊背。她等着明山给自己说话，明山半天没找到自己的饭盒，志云快步走了。
上午明山上六楼继续贴纸片，一个高个儿男子走来抚着明山的肩：叫你去翻袋。
高个儿男人是梁素芳的丈夫，一个憨厚的男子。明山见他t恤衫上印有“鑫龙”二字，问：你在酒楼上过班？
做过门童。
那你还是挣得钱了。
做过一年，后来那间酒店倒闭了。
袋，另找人翻吧，明山言归正题。
别人翻报假数。这批货5万只袋，差不多全是你翻的。听说只有2000只没翻了。明天要全给客商交货。
明山贴好一张纸，起身默默无语下楼。
明山继续翻袋，清洁工向他走过来。
难给我们借5元钱吗？明山一面翻袋一面说，他并不看清洁工。
干什么？
我去打几个电话。
身上没钱，下午给你拿来。
明山身上连5元钱也没有。一个有文化工厂的大学生如此穷。大家都在私下议论，说现在的大学真没读头。当然有人反对，说明山穷只是暂时。
下午，清洁工给明山5元钱，明山放进衣包后继续翻袋。
你真地要在这儿干下去？清洁工问。
清洁工出生六十年代，高中毕业，对自己沦落为清洁工的命运一直不服。他想世道不应如此侮辱斯文。
不！明山回答得简捷。
清洁工看看明山，见明山在快速翻袋，无心和他说话，便往别处走去。
庚庆芳和王大姐张大姐等没和明山在一起。但她们能看见明山在快速翻袋。明山这些天变得有些沉闷，她们便以为明山追志云，现在失败了。
他们两个，肯定还不了解，一位中年妇女说。看见明山把目光移过去，中年妇女立即低垂下头。
明山知道她们在谈论自己和志云的事。但他不管那些。他只认真翻袋。
今晚我不加班，贵州苗民说。他席坐在明山侧边的地上穿绳。明山不语，苗民又道：我来这个厂才上了一周班，饭盒掉了三个。我今晚就没蒸饭。
可是，我一个饭盒也没掉，明山说。
明山第二天中午才去给人打电话。应该打个电话的人很多，但明山最终只给一个叫罗玉苹的人打了电话，说自己在工厂上班，现在身无分文。
怎么到工厂上班去了？你过来，咱们好好合作，罗玉苹说。
明山两年前和罗玉苹相遇。那时明山在一间公司做业务，罗玉苹到公司来，说自己要开一间公司。她挖明山过去和她同开一间公司。明山正想离开那间公司，便协助玉苹把那间公司办了起来。玉苹说：我给你1800元低薪，你接的业务，利润再对半分。做为业务员，这种待遇很高。当然，玉苹有自己的想法，只是没向明山直说。明山到玉苹家里去，看见玉苹有一个叫茜茜的小女孩，和玉平长得一模一样；有一个壮实的男人，玉苹说叫姐夫；另一个男人，个儿不高，说话声音有些嘶哑，玉平直呼刘强。想必刘强就是玉苹的丈夫吧？明山没问，倒坐过刘强无数回车。刘强有一辆红色宝时捷，玉苹和明山要到哪儿他总开过来接送。但有一回，玉苹叫明山和她一同到市区，刘强说要送，玉苹却不要他送。玉苹和明山一同乘公车到市区，车上，玉苹问明山结过婚没有。
像我这样的穷人，哪有能力买老婆？明山说的是买，不是讨或娶。
算我们有缘份。我和他的关系也不好。
明山沉默不语。
虽说关系不好，玉苹和刘强却往来亲密。明山常在写字楼去找玉苹，苹玉差不多时候总和刘强从一个小房间出来。明山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那个小房间并无写字台，只有一张床。但明山并不关心玉苹这些。玉苹的生活和他实在没有一点关系。
有几次，玉苹把明山领到自己房间，她叫媬姆把茜茜带出去玩，玉苹上衣的扭扣不知何时闪开了露出洁白硕大的乳峰。玉苹在沙发上，侧向明山而坐。明山的面色却非常冷。他端坐如神，酷似一蹲石雕，对玉苹视而不见。
你看，我们究竟咋整？玉苹热情有加。明山冷冷地说：去找客户。
玉苹说的并非公司的事，明山答非所问。
两人究竟“不了解”。玉苹没给明山写字楼的钥匙。明山与客户联系，只得用自己的手机。明山觉得自己连个办公的地方也没有，业务不能开展。要不是玉苹不懂，就是玉苹有意防着自己，唯恐自己将她的家私搬走一样。
明山东省 去找玉苹谈话：我拿你1800元有什么用？饿不死，仅仅是饿不死而已。
玉苹想：这1800元你能拿到手吗？如果你没有业务成绩。但她说：一个女人混到这个样子够可以了。
玉苹对镜子照，总觉得自己长得像张曼玉，刘强也不只一次说她像张曼玉。但明山却对她没有丝毫兴趣。他默默无语离开了玉苹。
明山，你不能这样扔下我不管！电话里，玉苹总这样说。明山反诘：我怎么扔下你不管了？
你还是回来吧，我们一同合作。
在被赵红霞、辛尼娜、李祺三个女人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东西张福亮欺骗期间，玉苹也常给明山打电话，叫他回去合作。明山感到一个女人强烈的呼唤。但是，明山的心静若止水。
明山不明白，他的心为何静观若止水。曾有无数的人向明山说：去找个富婆吧，富婆会给你投资，让你有自己的事业。经济时代，为了钱，什么畸形的世态与人生都似乎合理。吸山却不屑，一丝轻蔑地笑。。。。。。
明山这次给玉苹打电话，当然因为志云。工厂太苦了，明山想早点解脱出来，不让志云那么苦累。
你过来，我们好好合作，吃住首先给你解决，再给你一笔底薪，玉苹在电话里说。
我现在身无分文。为打这个电话，我还向人借了5元钱。明山说。玉苹道：你想法过来。
玉苹在另一个区，有几十里路。明山回新平村找老东西张福亮，嘴上说借钱，实际要讨回老东西骗去那些钱。老东西式倒装着把借明山钱的事忘了，说：你没钱，你就不要乱走嘛，乱走要车费！你在工厂好好呆着不行？
不行！明山说。老东西想唬住明山：为什么不行？！啊？！
你借我的钱，还来！明山冷冷地盯着老东西张福亮。
我什么时候借你钱了？张福亮否认。明山候地站起来：你没借我钱？！你也不介绍我们到你儿子 的工厂去上班了？！
老东西张福亮突然又嘿嘿儿一笑：阿李，不要这样凶嘛！钱，我会还你。我儿子那儿，我还会介绍你去，只是迟一些。
明山道：你少说这些鬼话！你以为我真是白痴，还会相信你？！我怀疑你是否有一个儿子在开工厂！有，又是否你的亲儿子?他盯着张福亮，接着冷静地说：我不要你立即还清你借我的钱！我只要你还我20元钱，我做路费。
哎呀，阿李，你知道我很困难。我现在连吃饿的钱也没有了。我今天连饭也还没吃。
明山不知该同情自己还是张福亮。他知道张福亮骗人。但也知道在这个老骗子手上要不回自己被骗去的钱。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离开了自己曾租住现在张福亮又骗进一位女子与之合住的房间。
明山自工厂到新平村往返全是步行。他现在也步行离开新平村。一双旧皮鞋依然夹脚。脚底起了血泡，但他坚持步行到公车站。他上了一辆公车，说自己被人骗了，请求司机把自己带到市区。那位司机一口拒绝：不行！明山再等第二辆公车。第二辆车是个瘦司机，不语，也不赶明山下车，算是默许了。
明山到市区，又以同样的方式乘车到了玉苹所在的区。但是玉苹搬了家。他到一售楼处去借电话与玉苹联系。玉苹说：你怎么到了那儿？明山说：你不在这儿新买了房子吗？玉苹说：那儿偏僻，还没开通公车，你乘摩托车到万利达大厦。
万利达大厦在闹市区。明山六年前到这这座城市，他当时在市报广告营业部，正派住这个区办公地点在万利达大厦一个花园小区。那时万利达大厦刚建军好，装修好外墙，正租售，现在写字楼已住满，裙楼有两间酒楼，一间夜总会，并且对面刚开了一间星级酒店和俱乐部，广告牌长达数百米，覆盖了整座长方形楼体的正面。酒店与俱乐部刚开业，五个巨型充气拱门在楼前摆出强大的阵势，花篮花牌满地，彩旗插满大街，数十个升空气球迎风摇动，军乐队吹奏出浩浩荡荡的乐曲，威风锣鼓响彻云霄，观赏者人山人海。明山下了摩托，站在对面大街望了一眼，回身往万利达大堂。摩托车仔停好摩托车尾随着他。
没看见玉苹，明山便到一间酒楼去打电话，玉苹说马上到。
明山坐在沙发上等，摩托车仔坐在他身边。
一辆白色轿车开进大厦停车场。玉苹下车进大堂，看见明山，远远地招手：你坐会儿，等下一起吃饭。
明山坐着。摩托车仔说：把钱先给我。
明山坐着不动，玉苹再次招手叫他：你就坐那儿嘛！还不过来！
明山走过去，说：先借10元钱。
玉苹的脸突然拉了下来：干什么？
给摩托车仔10元钱。
李明山，你怎么会这样？！你要这样我不会帮助你！玉苹高声叫。明山道：我早知道你不真心帮助我，我不会过来！
玉苹给明山10元钱，明山不接，摩托车仔跑上去一把拽过走了。
你自己想法到哪儿去吃点饭吧！玉苹说。明山转身往大厅外走，玉苹又追上去叫住他：你真要走？！你就这么小器？！你不给我坐下来谈谈怎样合作的事？！走，先给我去吃饭！
罗玉苹抓住明山的衣袖，把明山往一间酒楼拖。明山本不想去。但想到自己已向工厂辞了工，也向志云说了，为了志云，他便甘愿受些委屈。
明山并不小家子气，竟管吃饭气氛紧张，玉苹的姐夫也在那儿，大家互不招呼，明山还是大方地吃饭，一点也不拘束。玉苹看他比以往两人在一起时还放得开，便说：过会儿给刘总说说。明山知道是刘强，便问：刘总要来？玉苹道：不在柜台吗？明山看见柜台内的刘强，明白这酒楼和玉苹有关，以为酒楼是玉苹与刘强合开。他盯着柜台，叫了声刘总。刘强点头，脸色却很冷。
过会儿，这强来吃饭，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明山笑，不语。
吃完饭，明山到大堂去，玉苹跟过来：你到哪儿去？你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回来。
玉苹开车走了。但她一直没有回来。明山知道玉苹除了向全区各大机关和各处写字楼供应各种盆景植物外，还经营着一间物业管理公司，除了各写字楼、花园小区的保安工作还有清洁卫生工作等，但她一去不归，明山就觉得她扔下自己不管。他去向酒楼的人打招呼，叫他们转告玉苹和刘强，说他走了。
玉苹姐和刘总叫你等他们！一位外号小龙女的漂亮女孩盯明山甜美地笑。
你等吧，我们这儿还要人，一位身着旗袍的咨客小姐说。明山问：要什么人？
要服务员，两个。
明山突然想起志云，她和妹妹正好两个，并且人都很高，比酒店的咨客和服务员都漂亮。
晚上，明山终于等到玉苹和刘强回来。他先向刘强提出让志云和志兰来做服务员。刘强说：我们这儿要熟手。明山哦一声。刘强又问：和你什么关系？
两姐妹。其中一个是我女朋友。
刘强笑。玉苹格登一下，不由打个激灵，突然红了脸。
不可能！就是你自己的事，我也要和刘总商量！玉苹断然否决。
明山不语。刘强又问：工作上，你还有什么要求？你来工作，我们可以给你一份工资。
那我就说吧。食宿问题，现在恐怕要请你们解决。另外，看能否给我300元车马补贴费，并且要先借我，因为我现在没钱乘车出门去见客户。
这些都没问题，刘强说。
这些都没问题，玉苹重复了一句。
刘强起身离去，玉苹的姐夫和几个在外帮刘强负责装修现场的人回来后，玉苹便叫服务员上菜，说吃工作餐。她问明山要不要喝酒。明山摇头。玉苹笑，说：请你！遂叫了一支脾酒。其姐夫和几位男士喝一种叫三步倒的白酒。一会儿刘强领一位男士和两位小姐到另一间包房，玉苹的脸色大为不悦。但男士们很快与她赌起酒来，她似乎又把一切不快忘了。
赌完酒已晚上十点钟，明山要走，当然也是为了回去见女友。玉苹说：过来吧，过来好好合作。你提出的条件我们都能满足。她把明山叫到外面：身上只有50元钱，你先拿着做路费。明天给我打电话。
明山以为玉苹说明天行李搬过来就给她打电话。他告辞，到路边去拦车，拦了很多辆直接到岗镇的车都不停，他只好通过市区辗转到岗镇。坐在车上，他想：今晚又见不到志云。
赶到工厂外已凌晨两点钟，宿舍保安不给他开门。
你再敲，老子泼你一脸开水！保安在室内骂。
不就麻烦你一会儿？不然你把钥匙递给我，我开门以后把钥匙递回给你。明山学会了忍耐和客气。保安却很凶恶：放你娘狗屁！你去找老板！
明山后来争取另一位保安同情，从工厂正门进了宿舍。尽管一身汗，怕影响别人休息，不再洗漱，翌日别人上班后他才洗了一身汗，到车间去正式辞工。童南道：才上几天班，要辞工？童南身边一位中年男子笑：这个厂不兴辞工。辞了工老板不就把工作资全给你了？你要自动离职，老板不会给你工资，你以前所有的活都帮他白干。
童南给明山开了自动离职的纸条。明山到厂办去。原来的人事文员已离开这间工厂。新招来的人事文员说要保安签了字才给身份证，因为进厂时身份证被扣压着。
明山去找宿舍保安，昨夜那位态度恶劣的保安既不让他马上搬东西走，又不给他离职条上签字。明山想过会儿才来找这位刁钻的保安吧。他到车间找到清洁工，还了5元钱，手头还剩30元钱，盘算着返回玉苹那儿刚够车费，想给心爱的人儿志云买点礼物也不能了。
中午到志云那儿去，张满和明山开玩笑：来看我了？明山走到志云身边，志云轻语：说离厂又不离。明山说：我下午走。
你真地要走？张满问。明山点头：嗯。
对你这么好，你还要走，一位年表妇女笑。明山道：谁对我好？
张大姐道：这间工厂好啊！
明山抚着志云的肩；我走了。志云用力点头。明山又道：我会经常来看你。志云还是用力地点头。
明山走出门去，两行泪从志云的眼里一下子滚流了出来，志云立即走到阳台上去望着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