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
明锦本来在喝茶，听到这番话，喝茶的动作也随之停了下来。
她隔着屏风看外头的陈义。
这才注意到他今日并未穿官服，而是穿着一身自己的常服。
腰间系着一块玉佩和旧了的荷包，看着倒是十分清简。
这陈义之前因为慈济堂的事，被提升为户部度支司的主事，如今也是一位六品官员了。
明锦起初以为他今日登门拜访，是户部那边又有要安置的百姓了。
因慈济堂一事最初是他受理。
之后户部有什么事情，也都是他来与明锦对接。
明锦虽然雪日懒怠，但大事面前，自然不会有所推辞，便把人请到外厅坐下，然后隔着屏风见了他。
没想到见了之后，才知道陈义今日是为着求娶春雨而来的。
今日跟她出来的不是春雨，而是华岁。
此时华岁也惊讶地睁着眼睛。
明锦与她对视一眼，便知晓她也不知晓此事，但回想先前在屋中，听说陈义来了之后，春雨脸上那一瞬闪过的变化，之后她便主动把这差事推给了华岁，自己做别的事去了。
从前每次陈义来，都是春雨与之接触的。
明锦先前未曾多想，此时心中却是已然有了答案。
听陈义在外头躬着身说“是，小臣想求娶春雨姑娘”。
明锦未回话。
而是看了屏风外的陈义一会之后，然后便朝华岁先使了个眼色。
华岁机灵，立刻会意明锦要做什么。
她悄悄从后边转了出去，去找春雨了。
而明锦看着屏风外始终躬着身的陈义，依旧没有立刻说话。
那陈义不知道明锦心中所想。
在这静悄悄的屋子里头，亦不敢抬头，心脏倒是咚咚作响，只觉得这长乐郡主的气场实在厉害得很，即便未与之对视，都让人觉得凛然不可犯也。
怪不得能嫁给长安王。
他知道自己是在经受这位郡主主子的审判，自是更加不敢有所动作。
即便脊背都已经酸了，也依旧保持着恭敬谦逊的姿态。
任由她无声审判着。
不知过去多久，明锦察觉到身后传来的细微动静，知晓华岁是已经把人带来了，这才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她不紧不慢地问陈义：“你这话是认真的？”
陈义一听这话，心里便松了口气。
只要没有直接拒绝，或者把他赶出去，那就是还有戏！陈义心中一喜，闻言，自是更加不敢迟疑，连忙答道：“回您的话，小臣是真心想求娶春雨姑娘的。”
明锦喝着茶，也没叫人起来，继续慢悠悠与这陈义说道：“春雨虽只是婢女出身，却是我身边要紧之人，我大小事务都离不开她。”
“你说要求娶她，是要以什么身份娶她。”
陈义知道明锦问什么，忙道：“自是以正妻之位。”
听到这个回答。
明锦心下满意了一些。
倘若陈义敢说以妾聘之，那他现在早就被她赶出去了。
以后也别想再登她郡主府的大门！
她身边之人，绝不可能给别人做妾！
不过即便如此，明锦也未曾表示什么，这只是最基本的。
她还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对这陈义高看一眼。
她继续握着茶盏问他：“那你先前可与她说过此事？”
“这……”
陈义似有犹豫，不知此话该如何回答。
他自是找过的。
只是……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明锦看出他的犹豫，语气忽然变得不冷不热起来。
陈义心下一紧，当即不敢再迟疑，依旧躬着身回道：“不敢隐瞒郡主，小臣之前问过春雨姑娘，只是春雨姑娘舍不得郡主，早早就回绝了小臣。”
不待明锦说什么，陈义又紧接着回道：“可小臣心中实在放不下春雨姑娘，也能看出春雨姑娘对小臣并非无意，这才斗胆求到了郡主这边。”
明锦听到身后动静响了一些。
只是这时还不好让春雨过来，明锦便回头看了一眼，用眼神喝止她的动作。
春雨被她看得面有惭色。
想说什么，外头忽然传来“扑通”一声。
——陈义竟然跪了下来。
这下，春雨也停下了动作，明锦则收回视线，望向屏风外头。
“我知郡主待人好，也知春雨姑娘是您身边紧要之人，小臣愿以性命起誓，此生必定对她珍之重之，只娶她一人，若有相负，便让小臣来日横尸街头、暴毙而亡。”
这是重誓了。
明锦余光能看到春雨怔住的脸庞。
还有脸上那一番动容之色。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先起来。”她跟陈义说。
陈义起初犹豫着不肯起来。
“起来！”
明锦不耐。
陈义听出她的语气，这才赶忙起来了，又听明锦的吩咐，往一旁落座，规规矩矩聆听明锦的话。
明锦却没有立刻说话。
而是沉默了一会，这才开口：“你如今已是六品官员，想在这京都娶一个官家小姐，不难。”
陈义听她说起这个，倒是坦然一笑：“小臣是侥幸才有了如今的位置。”
“不瞒郡主，小臣从小家贫，二老省吃俭用才把小臣供读出来，小臣在刑部多年，虽存下一些积蓄，如今也有幸能穿一身青袍，但毕竟根基甚微。”
“这阵子的确有几位大人，想把家中小女许配给小臣，但小臣是何模样，小臣自己知道。”
“小臣愚笨，要不是正好与郡主结交，参与了这慈济堂一事，得圣上与皇后娘娘夸赞，恐怕此后多年，还得在小吏这个位置上继续摸爬打滚。”
“小臣没有攀龙附凤的心，也学不会那些口舌如簧的手段，即便娶得官家女，最后也还是会被人嫌弃。”
明锦挑眉：“那你为何选择春雨？因为她只是一个婢女？”
“不、不！”
陈义急道：“我从未觉得春雨姑娘的身份有何不妥。”
见屏风内的女子未说什么，他生怕被误会，连忙接着解释起来：“小臣也是一路摸爬打滚过来的，曾经为小吏的时候，好些的官宦子弟看我们，比看他们府里的家丁都不如，小臣又岂会在意这些身份？”
“若是在意，小臣今日也不会来。”
“小臣想娶春雨姑娘，是因为春雨姑娘人好。”
陈义这时神色倒是柔和了许多，语气也随之放慢了许多：“春雨姑娘的老家，与小臣的老家正好在一处地方，小臣觉得这是缘分，而春雨姑娘的为人处事，亦让小臣感到倾慕。”
明锦听他这样说，便知晓这二人之间，应该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她对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
也没想着春雨她们，要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
倒是那陈义反应过来之后，匆匆又变了脸，起身着急解释道：“小臣与春雨姑娘虽有接触，但都是正常往来，从未有过私相授受之举，郡主千万别误会了春雨姑娘。”
他不知道春雨也在。
唯恐引起明锦的误会，回头惹得春雨挨罚，自是着急不已。
明锦淡道：“陈大人多虑，我自己的婢女，是何品性，我岂会不知？”
陈义听她这样说，总算松了口气。
他在刑部听多了那些后宅的案子，先前不由急了一些，但想想郡主的为人，也能知晓她不是那样的人。
“是小臣着急了。”
他又朝明锦拱了拱手。
“你的话，我记下了，我回头会问问春雨的意思，我还是先前那番话，春雨虽是婢女，却也是我要紧之人。”
“她若想嫁，我自不会拦。”
“但她若不想，我也不会强求，也希望陈大人不要强求。”
“小臣明白。”
陈义说：“小臣今日过来，也只是想再为自己争取一下，不想日后留有遗憾，春雨姑娘是个好姑娘，她无论嫁给谁，以后都会过得很好，又有郡主疼她，说起来，这亲事，其实还是小臣高攀了。”
明锦对此，未说什么。
只隔着屏风又看了那陈义一眼，然后让华岁送客。
陈义也没强留，恭恭敬敬跟明锦行了礼，便跟着华岁出了门。
等他们出了门，春雨便立刻过来了。
她在明锦身边蹲下。
“主子，我不嫁。”
她在回答明锦之前的话。
明锦垂眸看她：“你不嫁，是因为你不喜欢这陈义？”
春雨红唇微抿，正要点头，便听明锦又说：“那我若给你换个人呢？”
春雨脸色微变。
刚想说什么，瞧清主子望向她的目光，反应过来主子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心里先是松了口气，接着却又迟疑起来。
还未等她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道声音：“你喜欢他。”
春雨神色又变了。
“奴婢……”她张口想反驳，但最终在主子那双黑眸的注视下，还是重新垂下了头。
她没再隐瞒。
但她也很清楚，她对陈义的喜欢，还不到这种程度。
她如实与明锦说道：“即便有几分喜欢，也比不过主子。”
她重新抬头看着明锦：“奴婢只想跟着主子，谁也不嫁，哪儿也不去。”
“主子莫赶奴婢走。”
这是春雨的真实想法。
陈义是好。
他虽为官，却十分谦逊，又与她老家同在一处，两人偶尔还能一起说些家乡的事。
但这些远比不上主子。
明锦看着春雨，没有说这样不好，也没有给她做决定，而是把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两下。
春雨心里一软，更为依赖地靠了过来。
她把脸贴在明锦的小腿上。
“你想嫁，想留，都随你。”
春雨一听这话，心下一喜，刚要道谢，便又听主子说道：“只有一点，我问你，你日后会不会后悔？”
这一句却是把春雨给问住了。
她脸上的喜悦皆在这一刻僵滞，她想到陈义，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想到他刚才义无反顾的下跪……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她以后真的不会后悔吗？
春雨茫然了。
她想说不会。
可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她对陈义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明锦自然也看到了，她脸上这一刻的茫然。
她仍垂眸看着春雨。
她的手也依旧覆在春雨的头顶。
明锦语气温柔地跟春雨说道：“我从来不觉得女子生来就一定要成亲，即便你日后想成亲，我也能为你挑选一个很好的夫婿，让你过得很好，但春雨，你会后悔吗？”
“后悔曾经有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你的面前，可你没有珍惜，后悔自己想回头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她看到春雨这一刹那，抖动的睫毛还有紧抿的红唇。
明锦依旧没为她做决定。
而是继续看着她慢慢说道：“人活一世不容易，凭心去选择你自己想要的。”
“其实你若只是因为不想离开我，而不肯嫁人，这实在没必要，我们都在京都，想见面实在很容易。”
“可那不一样……”
春雨看着明锦喃喃。
明锦听她这话，又看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心里一时倒是也变得有些酸了。
最开始，她对春雨并没有那么浓厚的感情，那个时候，她只信得过华岁。
可人心都是肉长的。
她们日日这样相处。
虽非亲人，却似亲人。
她在她心中的地位，也早就与华岁一样了。
“是不一样，但人生本就如此，不可能一直一成不变。”
“我与王爷成婚之后，或许也会离开京都，到时候我不可能把你们都带上。”
“主子……”
春雨白了脸。
她抬头看着明锦，张口，想说什么，但想到什么，又垂眸抿唇，低下了头。
一副被人遗弃的模样。
她知道的，她比不过华岁在主子心中的地位，也没有英哥的好本事，主子若出门，也肯定是会带她们。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舍不得离开主子。
主子是第一个让她感受到温暖的人，也是第一个让她知道，即便身为奴仆也不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的人。
在主子身边，她学到了许多东西，也懂得了，即便身为女子也要自尊自爱自强。
“你又多心。”
明锦岂会看不出她的心思？
她有些无奈。
“我说不能把你们都带上，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擅长之物，我身边之人，英哥善武、华岁机敏，所以我平日多带着她们出门。”
“而我把你放在内宅，是因为你有她们没有的细心。”
“你处事沉稳、为人仔细，又擅长与人打交道，就连裴姑姑也与我夸过你许多回。”
春雨重新抬起了头。
她没想到主子先前的话，竟是这个意思。
她有些惭愧。
明锦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你们对我而言，都是很重要的人。”
“可哪日她们要走，我也会二话不说放她们离开，只要她们有更好的去处。”
“我留你们在身边，不是为了困住你们。”
“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能有更好的去处。”
春雨一直仰头听着，此时不由红了眼睛：“主子……”
她又想哭了。
“春雨——”
明锦手按在她的头顶，轻声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明锦要说什么，但春雨还是眨了眨眼，把泪意吞回之后，立刻回道：“奴婢在！”
明锦看着她说：“不要为了任何人停留你的脚步，也不要在以后后悔自己今日的选择。”
“你问一问自己，不必太快做决定。”
“你是真的不想成亲吗？你是真的不喜欢陈义吗？你是真的不会后悔今日的放手吗？”明锦接连三个问题，让春雨几次张口，却又哑口无言。
她迟疑了。
而明锦看着她，却笑得十分包容。
外头的雪光照进屋内，明锦坐在胡床上。
她的模样看起来，是这样的冷清，可她抚着春雨头的动作，却是这样的轻柔。
风雪拍打窗子。
屋中木炭发出呲呲声响。
明锦的声音依旧柔和：“不必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会支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