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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羌人勿东行,胡奴自西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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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悦裹了一身破衣服,混在被建邺拒收的逃难人群中,挤上了一条开往豫章的船,和锅碗瓢盆挤在一个犄角旮旯里,在颠簸和恶心中,渡过了此生最难熬的几天。

好不容易登船靠岸,就有那些穿着整洁的管家佣人,前来码头挑人。

“哎,这小家伙不错,长得白白嫩嫩的,一看就顺眼,这小家伙几个钱?”

粗短的食指就怼到了王悦的脸上,硬是按出了一个坑来,手指后面是一个歪嘴斜眼的中年男子。

王导家的大公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便是那世子司马绍那也是自己的三弟,建邺城大大小小的官员,哪个见了不得尊称一声公子。

居然被这么一个老货,用肮脏的手指戳到了脸上,这非得洗个十遍八遍不可。

“不卖,滚一边去。”

王悦用手拨开了对方的指头,又斜了对方一眼。

“实话告诉你,我们主人那可是庐江太守,我家主人看上的东西,还能由得了你?”

那中年汉子的手就要掐住王悦的脖子,王悦本来还想给他裆部来一个断子绝孙脚,但一听是庐江太守,这下就乐了。

因为这庐江太守可不是外人,正是王家的路人甲王含,算起来也是王悦的伯父。

“那老王头,也在豫章?让他过来见我。”

这小乞丐模样的王悦一句话差点没给斜眼管家吓到,斜眼管家扭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仔细观瞧,越看越觉得面前这个乞儿不是寻常人物。

他敢叫王含是老王头,而且知道他的身份,并且还让王含来见他。

手下的恶奴正想一哄而上,替管家出气,管家左手倒背,右手一挥。

“回来,有点眼色,小心伺候着。我去回禀主人。”

恶奴们听了管家的话,登时态度就发生了变化,那是揉肩的揉肩,捶腿的捶腿。

“少爷,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少爷海涵。”

“嗯,不愧是自己的奴才,这手法还可以,就人长得对不起这手艺了,你把脸扭过去。你们家老王头,不在庐江享福,跑豫章来干什么?又看他那个混蛋儿子王应来了?”

王悦说完,就在递上来的果子上咬了一口后,丢出去喂了狗。

恶奴们的脸都吓绿了,这位爷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但敢叫自己的主人是老王头,还敢骂王应是混蛋。

关键,最可怕的在于,他不是咬牙切齿的骂,而是很平淡的说,就好像平时就是这么称呼一样。

“你们怕什么?我在建邺就听说了,你们仗着老王头的势,在庐江作威作福的,给王家抹了不少黑。”

恶奴的脸一个个都扭向脊背,生怕王悦见没人回答,会点到自己。

“看这个样子,传言是真的了。这个老王头,一会见了面,我非教训他一番不可。”

恶奴们急忙用双手堵住自己的双耳,生怕听到了什么不该听到的,这位小爷不但直呼其名,还说要教训王含,还说得那么随意,就好像主人平时鞭打自己一般。

本来还躬着身子的恶奴们,都跪成了一圈,头低的恨不得把脑袋藏裤裆里。

这时管家也走到了王含的马车处。

王含听到响动,就问。

“怎么?事办成了?抓了几个童男童女啊?”

“没……”

“什么?你们都是吃屎的吗?我来一趟豫章容易吗?好不容易遇上这种好事,你们的眼哪?掉裤裆了吗?”王含隔着帘子就骂出了响。

“老爷,前面有个少年,也就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就仪表非凡,说是要让你过去一趟。”

“什么?这我兄弟的地盘上,有人让我过去一趟,谁这么大的狗胆,那小孩长什么样子?”

“和咱家公子倒是有几分相似,只是个子要高上一些,眉宇间也有一些杀伐之气。小人怕是哪个府上的公子,不敢自作主张,还请老爷过去一瞧。”

“嗯?和阿应长得差不多?还有高……”王含寻思着,“莫非是他?”

“那个少年是什么口音?”

“怪怪的,有点吴地口音,但又好像不完全是。怎么老爷,那少年是什么人?要不要奴才去把他给……”

管家看到王含撩开帘子,身子半出马车,以为王含动了杀心,就凑上去比划了一下。

王含闻言,直接蹲在马车上,手拉着车框,飞起一脚把管家踹翻在地。

“你不要命了,就滚远一点死。我还想好好活着哪。愣着干什么?起来,给我头前带路啊?惹恼了这位小祖宗,今年都别想过好。”

“老爷,今年还有几天就过完了。”管家滚起来,凑上去,站在王含前面,用袖子给王含一步步的扫街。

“你要是觉得自己活够了,我不拦着你,去打那个少年一耳光,包死。谁也救不活的那种。”

管家哪里还敢再搭话,埋着头,就来到了王悦面前。

王含搭眼一看,果然是那位小祖宗。

“小祖宗哎,”王含一脚踹开管家,拽开围着王悦的恶奴,一把就将王悦架到了肩上。“这要是有个闪失,我还有什么脸回建邺?”

被踹翻的管家,被拽倒的恶奴,看着王含这个态度,一个个都傻了眼,想到这个少年厉害了,没想到这么厉害,

这就是大公子王应也没这个待遇,还真是个活祖宗。

“老大,那少年究竟是谁?”

“嗯?我没听见,你们最好也没看见,不然的话,豫章的水,一样能淹死猪。”管家斜眼看着众恶奴。

“小祖宗,你又和振威将军闹什么别扭了?怎么从建邺城跑到豫章来了,幸亏是遇上了我,遇到坏人给你抓去卖了可怎么办?”

“别问,没人关心你那点屁事,赶快去处仲伯父府上,十万火急。”

王含点点头,驮着王悦一路小跑就进了王敦的府邸。

“兄长,你这……阿悦,你怎么这副模样?哦,关门。”

王敦看着破衣啰嗦的王悦瞬间就反应了过来,立刻叫人把大门关住。

“长话短说,”王悦从肩上下来,饮了一杯水,喘了三口气,看了看左右,只有他们伯侄三人。“父亲让给伯父带一句话,勿使羌人东行。”

王敦手中的茶杯突然就爆裂开,双手紧接着就攥住了王悦的双臂,“阿悦,你确定是羌人,不是胡人。是勿使东行,不是助使东行?”

“伯父,你这是怎么了,就这么一句话,我还能记错不成。勿使羌人东行,就这样,多余的一句没说,我问父亲羌人是谁,父亲也没说。”

“好孩子,伯父知道了,你去找他们四个吧?他们都在后面跟着卫夫人学书法哪?”

“四个?伯父又把谁家儿子拐带了?”

“是卫夫人的儿子,羲之的表弟李充。”

王悦起身直奔后院,王含这时才坐下来,整个人都是颤抖的。

“阿黑,阿龙(王导小名)的意思是?”王含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王敦点了点头,“也只有如此,只有此事,才不能写于书信,不能托付他人。”

王含的腿也是颤抖的,双手抓住石桌的边沿。

“这可是滔天大罪,万一完事以后,阿龙不认账,咱们兄弟岂不是成了千夫所指?”

“所以,阿龙把悦儿送了过来,既有送信,也有送质的意思。”

“阿龙为什么现在就要把羌人除掉?”

“不清楚,大概是和顾荣的丧事有关。”

“什么?顾荣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没多久,刚刚定下了追封。”

“追封了个什么?”

“侍中、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这……已经是顶了天了,看来阿龙是要用这个来拉拢江南士人。”

“没办法,听说了吗?刘隗、刁协最近越来越受王爷信赖了。”

“正说哪,我这次来,就是刘隗那个孙子把我给告了,王爷派些差人来,查我的账,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躲你这里躲几天清净。”

“你啊,叫我怎么说你哪。我一个做兄弟的,又不好太说什么。我这里都堆着一堆告你的状子了,你能不能给我,给阿龙省省心,不求有功,别给捅娄子就行。”

“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是也想给大家多捞一点。”

“行了,你回……等等。”

“怎么了?”

“你刚才说,王爷派差人来查你,人在哪里?”

“当然是在庐江……”

“说真话,不然,我就不救你了。”

“在我马车里绑着,他真的查到很多,足够杀我好几次了。”

“你呀,哎,叫我怎么说你。”

“阿黑,你就可劲的骂,不要当我是你大哥。我也知道自己该骂,可就是这手控制不住。”

“等等,这不像你的风格啊?差人而已,你之前又不是没处理过,不是都丢庐江里喂鱼了吗?单单把这一个绑来?”

“这个杀不得,是老熟人周伯仁。”

“谁?”

“周顗周伯仁。”

“太好了,我正发愁哪,大哥,你立大功了。行,你的事情我给你摆平,你把周顗停后院去,带着你的那些奴才,这几天给我规规矩矩的在府里待着,不许出府门一步。”

“哎,我就知道阿黑疼我。”

“滚滚滚。”

王敦打发了大哥王含,就来后院见到了周顗,王敦亲自上去把人放开,把黑眼罩摘下来。

刚拿出周顗口中的那团东西,周顗的大嗓门就骂上了,

“小毛贼,居然给截你家周老爷,不知道你……”

“伯仁兄,伯仁兄。你安全了。”

“处仲?是你吗?处仲。我怎么会在这里?”

“额~,这事不便说,总之,你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洗漱干净,就赶紧回建邺去吧。”

“处仲,你我多年兄弟,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我还要赶去查处弘的案子,处弘的事情,看起来有些复杂。”

“伯仁兄,你知道是谁绑架的你吗?”

“没看到,我正在整理诉状哪,就被人一棍子敲晕,醒来就到你这里了。”

“你还不知道吧?王爷派你到庐江,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用意是,让你沿江而上。”

“沿江而上?干什么?去西边喝酒吗?我可是听说了那里有不少好酒。”

“都是兄弟,也就不和你绕弯了,荆州刺史。”

“啊?不对啊?荆州刺史不是平子吗?又派我去干什么?莫非平子也和山季伦一样病逝了?”

“不是,但更糟糕。我的线人向我报告,平子和湘州流寇杜弢,有个大计划。”

“还大计划?什么计划?”

“杜弢假意归顺,这样荆州、湘州就再无战事,王爷必定会奖赏他们,他们就乘机带精兵入建邺,然后……你懂的。”

“啊?当真有此事?你的线人可靠吗?这种事情,他是怎么知道的?”

“可靠,就是王澄手下的王机,他不齿于王澄的所作所为,才向我告密。”

“如此说来,这事,可比王含的事情重要多了。那处仲兄有什么打算?我们联名上奏如何?”

“伯仁兄,你想一想平子兄弟与东海王、琅琊王的关系,以疏间亲,可是臣子的大忌,而且平子平时伪装成一副只喝酒不管事的狂态,又有谁会信咱们的忠贞之言?”

“那该如何是好?”

“我有一计,用卫叔宝的丧事将王澄诓来豫章,劝他悬崖勒马。伯仁兄以为如何?”

“这是妙计啊,处仲怎么面有难色?”

“也不怕你笑话,平子和我啊,总是有些误会,他总觉得我嫉妒他的才华,想要害得,这……”

“懂懂懂,这信,我来写,都是兄弟,我理解你的难处。是该叫平子清醒清醒了,他一定是受了谁的蛊惑,看着蜀地的李雄称王,也起了心思。”

周顗挥毫写下请王澄来参加丧事的信件。

几天后,王澄带着二十位护卫,人人手持铁马鞭,从船上下来,也进了王敦府邸。

“阿黑,是你把叔宝给害死的吧?”

王澄见到王敦拔剑就要斩,但再一看王家的几个小公子都在旁边,连忙又收了回去,重新挎在了腰间。

“平子兄,这是哪里的话?打江州,叔宝立了大功,我正想表奏他出任庐江太守,谁想到他是人间留不住。”

“你真的没有动手脚?该不会季伦兄也是你害死的吧?”

“平子兄,看你这话说的。我若是害山季伦,当初在洛阳,又何必救他哪?他肯定是五石散用多了,又喝了太多酒,心热没有散开。”

“嗯,也有这个可能。伯仁兄哪?和你说话,真是三句就嫌多。”

“里面,不但伯仁兄在,谢幼舆、阮思旷、桓茂伦都在,平子兄一向最喜欢与人论玄理,今天何不论个痛快。”

“你别说啊,阿黑,你这个人不怎么样,但帐下还确实有些人才。对了,你不会是想把我诓过来杀了我吧?我可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嗐,平子兄,我就算是有这个想法,我有这个实力吗?我不被你反杀了,已经是你剑下留情了。”

“倒是我多虑了。我已经启奏王爷了,这里丧事办完之后,你随我的船队一起回建邺。”

“回建邺干什么?我现在是江州刺史。”

“我已经奏明王爷了,你和茂弘自南渡以来,操劳日久,是时候享受享受了。你们把这担子卸下来,这样就不会有人说咱们王家拥兵自重了。”

王敦现在明白王导的意思了,王平子生得高大,鼻梁高挺,就如羌人一样,所以他们兄弟从小就喊他阿羌,这自然是外人不知道,也不敢知道的。

这王平子看来是和刘隗、刁协合流了,或者说这俩人背后站着的就是王澄。

他借助刘、刁二人来打击王导、王敦,又利用王含这个累赘为切入口,搞一些株连,这样他就可以后来居上,然后顾荣又恰好死掉,不用说,顾荣原先的位置,和空出来的扬州刺史,都已经是王澄的囊中之物。

要不然王澄也不能从荆州直下建邺。幸好,王悦把王导的话带了过来,幸好,他们早就准备好了。

王澄见到许久未见的几个朋友,开口就问,

“什么是白马非马?”

“所见越多,知道的就越少。”谢鲲接过了话茬,似乎已经觉察到了什么,但又不能明说,只能借玄谈来暗示,“你见到的是白,或是马,你想分辨白马是不是马,却不知道已经进入了猎马人的圈套之中。”

“哦?幼舆兄高见,请细讲。”

“马,以其形而名,白马,以其色而闻,形形色色,牛鬼蛇神,见白马,而知其形,不足以绘其马;知其色,不足以识其物。故曰,形色兼备,方为白马。见形见色,必知形色之外,还有洞天。白马是马,亦非马,非马者,色也。”

“哈哈,”王澄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又和往常一样,听到不一样的就鼓掌喊好。

此时王敦已经派出王机,把王澄带来的二十个护卫灌醉,绑起来扔到船上。

王敦看看日头差不多了,估摸着几人的清谈差不多结束了,也算最后了了这个兄弟一点意愿。

王敦跨门而入,直接就问,

“你为什么和杜弢勾结祸害湘州?是不是想学李雄,自立为王?”

“啊?处仲,你喝多了?我这是要回建邺去交权,身边就带了二十几个护卫。我若有异心,敢如此吗?”

“你还敢不认,带证人。”

王机被绑着带了上来。

“王机,你说。王澄派你来干什么?这里是我的府邸,你不用怕他。”

“是,大将军,王澄他之前谋害了山季伦,说荆襄只能有一个声音,现在又想来谋害大将军,他假意邀请大将军赴建邺,实际上在船上藏了一刀手,只待大将军一登船,立刻了结……”

“胡说,王机,你这个叛徒,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如此陷害我?”

“平子,事到如今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是不是你绑架了伯仁兄,是不是你派人暗杀了前江州刺史李矩,还要杀他的儿子李充。你占了荆州、湘州,还不满足,还要把江州和扬州也占了去?你是想把王爷赶回琅琊?”

王澄感觉到了不妙,大喊几声,不见自己的护卫进来,一摸袖子,藏在里面的防身玉枕,也被刚刚过来问候的王羲之借了去,说是王旷也留了个一模一样的借去对比参详一下。

王澄立刻就往屋外走,门从外面就关了起来,还有落锁的声音,回头再看,那些陪他玄谈的人,也都跃窗而走,只看到王敦的半个身影向里屋走出。

王澄紧走几步,就薅住了王敦的腰带,撕扯之下,就把王敦的腰带拽了出来,王敦弃了衣服,继续往后窗逃遁。

王澄正要跟上,感到身后有一股大力把自己的喉咙锁住。

王敦这时才擦擦额头的汗,转身说道,“勒死他,路戎。”

王澄看着王敦,到死也不相信,他喊了一辈子的阿黑,居然真的要杀死自己。

他的生命逝去,怀里的奏报也掉了出来。

王敦捡起来观看,

“荆湘事平,臣请老病修养。臣从弟导,人品贵重,宰辅之才。从弟敦,知兵善战,将帅之才,愿我王勿听谗言,文武并用。”

“杀错了?”王敦合上奏报问自己。

“没杀错。”

几天后万里之外的平阳,刘聪看着满朝文武惊呆的眼神,“会稽公已经没有用了,留在这里,只能是累赘。接下来,我们的眼应该往西边看一看了。”

永嘉七年(313年),元月,刘聪赐会稽公司马炽毒酒一杯,终结了司马炽生命的同时,也终结了永嘉这个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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