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上的评论飞速进化。
对房思源的评价从“永远的新人导演”演变成“剧组霸凌者活该没奖”，又进化到“暗黑系导演”，因为有黑子用心总结了房思源导演出道以来的每一部影片，无一例外色调都是灰黑色的，看得人内心沉重、抑郁加剧。
——六年如一日、毫无突破的画面风格，单靠那些文青热爱的“思索人生”，还想拿大奖，笑死人了。
这是其中最痛的一条评论。
宁婉兮盯着评论看了一会，缓缓放下手机。
舆论发酵到这个地步是出乎她意料的，本来看到全网都在黑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她应该感到痛快才是，但现下的心情却有些沉重。
宁婉兮把它归结为“同情战友”，毕竟他俩现在在一条船上，她口碑出现问题没什么关系，而房思源这个剧组的核心一旦倒了，那么他们整个组的人在这个节目中怕是走不远了。
为了走到最后选择的房思源，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她沉下脸，给小林果发去一条消息：找到卧底了吗？
小林果很快回了消息：还没有，但快了，有怀疑对象，我今天去试探他。
宁婉兮见调查有了眉目，稍微心安。
小林果马上又发来条消息：计划，要不要提前？
宁婉兮打开日历，手指划过几个日子，咬了咬嘴唇。
她回：先等等，晚上回你。
宁婉兮不想要因为这个意外打乱她的计划，在决定之前她要先去确认下房思源的状态。
这个傲慢的导演一直以来都对自己的能力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和执着，宁婉兮对他没有好感，一个是因为当年他对她的无礼，另一个就是因为他的这种盲目自信甚至到了自大的风格。
这五年间，房思源导的电影宁婉兮一个不落都看了，尽管不想承认，但她知道房思源有着令旁人艳羡的导演天赋。房思源运用镜头语言就好像其他人说话一样流畅、自如。一段复杂的人物关系，他用三个简单的小镜头就能说明白；主角晦涩的心理活动，他也只需要一个运镜就能完全呈现。拍戏于房思源而言，就如呼吸那样简单。但这不足以让他成为一名顶尖的导演。
宁婉兮自从决心好好当演员后，对于电影艺术也用心钻研过，古往今来、古今中外的顶尖导演们无不在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创新。他们热爱这门艺术，愿意尝试各种各样的表现手段，不会惧怕失败，也从不会局限于自己的能力。而房思源呢？他的每一部作品都好像在复刻他最高光的出道作品，看不到他的尝试和进步。再说直白点，这些年他不过是在吃老本，等到哪日才华耗尽，他又能在这个日新月异的电影界撑多久呢？
啧。
宁婉兮咂舌，心想本来这事儿与她半毛线关系都没，她乐于见到这个傲慢无礼自大的导演自食恶果，隐匿于电影界也和她宁婉兮没什么关系。可偏偏早不早晚不晚在这个关键的节骨眼上出了岔子。看房思源昨天那心神不定的状态，定是受了舆论不小的影响，若是这件事让他连本身的才华都无法百分百发挥的话，那别说是进盛典了，下轮直接淘汰都有可能。宁婉兮可不希望房思源毁在这里。
真是晦气！
尽管内心充满怨言，宁婉兮还是不得不给林旭拨去电话。
“上次你说老家给你送来一箱橘子？”
接电话的林旭刚洗漱收拾妥当准备趁着休息日出去好好嗨一嗨，一听这没头没脑的问话直接愣住了。
“你老家不是产橘子的？”宁婉兮问得一本正经。
摸不清其中关系的林旭只能先顺着答：“啊，是是是。”
“送一箱过来呗。”女人说得理所当然、不容拒绝。
林旭的脸一下垮了下来，要哭不哭的模样，他叹了口气，回道：“好好好，送哪儿？”
那边“嗯”了好一会，道：“你问下郭晓婷《落花》的后期在哪儿，带着橘子，我们直接那里见。”
“郭晓婷不是没在《在片场》干了吗？”
“傻子，你以为她那几个月是白干的吗？”
林旭只道“好的”，挂了电话，打开聊天软件，先是无奈地给好友发了个“对不起”的表情包，取消今天的活动，然后找到和郭晓婷的聊天框，按宁婉兮交代发去问题。
一小时后，林旭抱着刚从水果行买的一箱橘子来到一栋破旧的办公楼下，宁婉兮早就等候多时了。
“没精打采的，打扰你约会啦？”宁婉兮一见他就问。
林旭也不隐瞒、也不客套，蔫儿着嗓子怨道：“我好不容易请到一天假我的好姐姐！”
宁婉兮从他手中接过那箱橘子，还怪沉的，她一个踉跄差点没把箱子砸地上。林旭见状赶忙接了过来：“还是我来吧，上几楼？”
“没事，你送到电梯口就行。要不要带几个和你朋友分着吃？”
林旭哭笑不得：“算了吧，拆了你还怎么送人。而且我已经和别人说了，不去了。”
难得的在宁婉兮脸上浮过一丝歉疚，这次被林旭完整地捕捉到了，心情稍微好了些。
最后林旭还是替宁婉兮把橘子搬上楼，还顺嘴多问了几句。
“送房导的？”声音里难以掩藏八卦的心思。
“嗯。不是，犒劳后期的。”
林旭只道她嘴硬，便笑笑不戳穿。
后期办公室在1201，进门后是一个个独立的小隔间，每个隔间里一台剪辑用的电脑，《落花》的后期应该在其中某一间。
找到这个房间并不难，通过敞开的房门两人正好看到一个屏幕上展示着《落花》的拍摄素材。电脑前面的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叼着一根烟，头发乱成鸟窝。他左手敲着键盘、右手滑动鼠标，那熟练劲儿倒不像在剪片子，更像一个亢奋的电竞选手。
这不足7平米的房间里烟雾缭绕的，桌面上的烟灰缸里已经堆满烟灰和烟头，旁边还放着两杯空的奶茶杯、一听可乐、两罐红牛、一包开着口的薯片，七七八八的A4纸毫无章法地落在空着的地方，这景象不由让宁婉兮皱起眉头。
宁婉兮捂着嘴小声咳了下，尽量让自己适应这个环境，然后抬手敲了门。
小伙子很警觉，马上回过头来，目光碰到宁婉兮的刹那，他整个人都呆滞住了，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的香烟就那么直直地掉在地上。
“嗨！”宁婉兮大方地招招手，“我是……”
“我知道！景兰！”小伙子兴奋得起身迎接，像招待贵宾一样把宁婉兮迎进屋，拿手背擦了擦边上一把椅子，摆了个“请”的姿势。
宁婉兮用眼神示意林旭把那箱橘子放下，客气地说：“给你们送箱橘子，正好是我经纪人老家的特产，今天刚送到的。你们剪片子辛苦啦，补充点维生素。”
小伙子看着那箱橘子露出腼腆的笑容。
“啊房导刚出去买饮料，要不您坐这儿等会他。”
他紧张到连“谢谢”都忘记说了，这会僵硬地坐在位子上，眼睛不知道是看屏幕里的景兰好，还是看现实中的景兰好。
宁婉兮倒很放松，笑着看向屏幕，问：“在挑素材？”
“素材挑完了，昨晚上和房导挑了一夜。”那么说着，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咱工作起来就是没日没夜的，见笑了。”
“房导也熬了一夜？”
“对啊，其实之前你们在拍的时候每天都会送素材来给我弄，昨天已经挑得差不多了，但房导突然过来说要重新弄，我本来还想着昨天至少能回去洗个澡吧……哎。”说起工作，他变得放松了些。
宁婉兮追问：“是觉得之前挑的不能用吗？”
“是房导把剧本结构打乱了，所以有些镜头要重新挑。”可能是一宿工作让小伙子有些暴躁，说到这儿忍不住埋怨起来，“我也不懂怎么就临时改剧本了，以前房导从不会这样的。这片子吧要得急，今天必须得把结构都搭好，颜色都调好，不然来不及。可是现在进度才只有10%，一上午房导都在调节奏，怎么都不满意，我看着挺好了呀。我给您看看。”
能看出这小伙快憋坏了，宁婉兮没有阻止，她也正想看看这片子剪成什么样了。
进度条开始往后走，目前这个版本没有调色、没加滤镜，纯粹的素材堆叠，却让宁婉兮觉得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叙事结构。
一般的叙事或者是顺叙、或者倒叙，或者在顺叙中插入倒叙，总之前后故事之间必须要有一条清晰的逻辑线。但就目前呈现在眼前的这个故事来说，它完全是碎片化的，如果是没看过剧本，宁婉兮没有自信能看懂这个故事。
“是很难懂吧？”小伙子看到宁婉兮紧蹙的眉头，急着寻求她的认可。
宁婉兮没有听到他的问话，她正全神贯注于眼前这个粗糙零碎的剪辑中。随着进度条往后走，她渐渐在其中看出了一条线，之前零碎的毫无逻辑关联的片段在某一处交汇，拼出了一条非常明晰的情绪链！
房思源在这个片子里面想要尝试的不是按照事物逻辑叙事，而是以情绪为媒介的拼图式叙事。只是这种叙事方式太罕见，不太能让大众接受。
宁婉兮的心情挺复杂的，房思源很明显意识到自己的瓶颈，在尝试突破，但这个突破会不会走得太……快了点？
“宁老师，宁老师。”小伙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回应，都快以为她着魔了。
一旁的林旭只道宁婉兮沉到自己的思考里去了，便接过话头：“房导是在尝试一种很新颖的电影形式啊。”
小伙子赶忙搭腔：“是啊是啊，我和房导说，这么剪会不会太没章法了，但房导说，不尝试怎么知道不行。”
很明显，这小伙子不太能接受这样的形式。
“你叫什么？”宁婉兮突然回头，看着小伙子问。
“啊，侯凯，叫我小侯就行。”
“我看完了。”宁婉兮平静地说。
“你……您看懂了？”侯凯一脸不可思议。
宁婉兮微一点头：“嗯，我给不了太专业的建议，你有空告诉房导，可以慢一点。”
侯凯显然没听懂，但还是听话的“哦”了一声。
“那我们就不耽误你工作啦。”说着，宁婉兮站起身，带着林旭往外头走去，还没跨出门，迎面就撞来一个人。
房思源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发型也比往常要更随意。
“啊。”
“啊。”
两人同时发出叫声，同时后退一步。
房思源疑惑地看着宁婉兮，那眼神明摆着在问“你怎么来了？”。
宁婉兮斜眼扫到地上那箱橘子，把刚才给侯凯说的借口又说了遍。
房思源半信半疑地点了下头，忽然想到什么，一只手往前一伸，手上拿着一瓶热饮。
这时的侯凯一拍脑袋，心呼不好，忘记给来客倒水了！
宁婉兮注意到他手上就那一瓶饮料，应该是买给自己喝的，她笑着摆摆手：“不用客气，你自己留着。”
房思源没再坚持，收回手：“那，谢谢了。”
宁婉兮不客气地“嗯”了声：“那我们走啦。还有，我相信你的。”
说完，宁婉兮和林旭告辞离开了剪辑室。
两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走廊尽头，房思源还怔怔地望着那个方向。
侯凯慢慢挪到房思源身边，轻声感叹：“宁婉兮本人比镜头里好看几百倍啊。”
房思源侧头看他，似乎不知道这人在说些什么。
“啊，没，我没太多意思啊。”侯凯举手坦白，“就单纯感叹一下。大家都说她脾气大，爱耍大牌，还目中无人，我看完全不是这样啊。演员老师送来的橘子，我还是第一次吃。”
房思源“唔”了声，对橘子的兴趣并没那么大。
那边侯凯已经迫不及待地拆开箱子，拿了一个剥起来。
“你要不要来一个？”
侯凯又拿了一个冲房思源晃了晃。
这小伙子从大专毕业就一直跟着房思源，虽然年纪差了六七岁，但关系非常好。客人一走，他说话就随便起来。
房思源心情却不甚好，他摆摆手，视线回到工作台上。
“她刚才看了？”他问。
侯凯在电脑前坐下，嘴里还津津有味地嚼着橘子肉。
“嗯，看了一遍。她好像看懂了。”
房思源的眼神忽然亮了光：“她说什么？”
“她说，可以慢一点。啥意思？”
房思源眼中的光慢慢暗了下去，陷入沉思中。
侯凯对于这样的他见怪不怪了，吃完橘子就开始忙活起正事来。
不知过了多久，房思源缓缓开口：“我们再调一下结构。”
侯凯发出一声哀嚎：“哥，没时间调了！今天粗剪不出来，后天拿什么交差啊？”
“这不还有两天半吗？”房思源说得认真，侯凯欲哭无泪。
还想挣扎反抗的时候，手里已经被塞了两个橘子。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贿赂啊！还是慷他人之慨……慷……？
“哥，有一个问题我不知当问不当问？”侯凯小心翼翼地开口。
房思源眼皮一抬，静静看着他。
“你和那个……宁婉兮，不会真的有什么吧？”
房思源脸色一沉，比那阎王还可怕。
侯凯却浑然未觉，有理有据地说：“要不啊，她怎么就无缘无故送一箱橘子来？而且她特别关心你，我说你昨晚熬了一夜，她那眼神都能把我杀了。你不知道，她看这条片子的时候整个人都快钻进去了，我叫了她好多声都没应。你说一个普通的演员，没事来关心咱后期做啥？那还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侯凯这最后一句话说得也没错，宁婉兮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也不是侯凯领会那意思。
林旭开车送宁婉兮回去时就没忍住问了：“今儿这一趟到底是为了啥？”
宁婉兮很严肃地说：“我要保证我们能安全度过下一轮。”
林旭觉得宁婉兮是在杞人忧天：“那可是房导耶，他再差，总不至于淘汰吧？”
“难说。”
宁婉兮这口气不像是开玩笑，也不是一贯的习惯性中伤房思源，这不得不让林旭提起心来。
“房思源这个靶子太大了，天意留不了他太久。只要出一点岔子就能把他直接击毙了。这次……是我没考虑周到。”
见到宁婉兮难得的自责，林旭不知为什么有些安心，他安慰道：“没事的，那事儿小林果不是查出眉目了吗？后续澄清一下，不是什么大问题。”
宁婉兮摇摇头：“没那么简单，房思源不是一个会受外界影响的人……”
林旭刚想说“那不就好了”，却听宁婉兮缓缓又补了一句：“但他是个自尊心很高的人。”
那句话之后，宁婉兮就不愿再多说了。
潘多拉之盒既然已经被打开，那唯有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