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
冯去疾带着将作工部的新任尚书，两丞，左右中侯前来视察五座陵邑，还有骊山皇陵的建造。
现在骊山皇陵共计三十万人在此做工，有徭役，也有刑徒。
而且这还算少的。
骊山皇陵在历史上，最巅峰时期的修建人数，可达七十万人！
这什么概念……
关中的举国兵力，也就能堆到六十万上下。
结果修皇陵却要七十万人。
然后有人言及，如果我穿越到秦朝，肯定立马就把徭役制度给取消了，再施以宽法宽刑，宽以待民，自然就能为大秦争取到天下民心。
问题在于。
没了徭役制度，没了严刑连坐，皇陵怎么办？驰道怎么办？长城怎么办？灵渠又怎么办？
你是让嬴政别修陵墓了，咱们死后凑活凑活，有个差不多就行了。
还是关中的驰道不修了？
显然都不行。
嬴政是肯定要修皇陵的。
丹药可以不吃。
你还不让他修陵墓……
那我们的政哥，估计当场就得急眼……朕死后若是寒酸了，还怎么在地下继续做皇帝？
天上地下。
唯我独尊。
嬴政对于千古一帝之名的执念，着实是非常之深。
言归正传。
现今骊山皇陵共计三十万刑徒劳工。
五座陵邑则是共计四十万刑徒劳工，如果详细分一下，那就是每座陵邑有着八万刑徒负责日夜修建。
现在经历了大半年的时间。
五座陵邑的人员物资筹备都已经越发的充足，地基方面也打的差不多了。
反正就是日夜加班加点，没有任何休息的概念，连轴转……
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
这就是大秦式的工造建设。
毕竟在工期内完不成，那是真要丢脑袋……而不是扣钱降职什么的……
于是。
许尚这边也没有闲着，在培育秧苗之时，他忙里偷闲又去找了墨工的资深铁匠，与其详细讨论了高炉的可行性。
后面在墨工的帮助下。
许尚才把高炉给整了出来，然后又说明了如何烧制石灰石……
没错。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水泥必须得整出来了。
磨刀不误砍柴工。
垒土建城，以大秦的工造严苛标准，速度很难提上来。
而水泥不一样，两天风干就能上去踩人了。
墨工表示……夫子这个想法十分惊人，他们闻所未闻，除非亲眼所见，否则难以置信。
许尚也没有解释太多，一切等水泥实物出来以后，可抵万语千言。
另一边。
扶苏还在跟着蒙毅视察五座陵邑的基层建造情况。
入目之处。
都是秦吏监工们在“pia”“pia”“pia”的抽人。
每个监工手底下都有百名刑徒，负责一段垒土地基，工期为三十天上下。
随着扶苏微微蹙眉……
蒙毅解释道：“长公子，刑徒建造不容易，监工其实也不容易。你别看他们挥鞭子挺凶的，实际上他们很清楚自己打在什么地方会很疼，却不重……”
监工打刑徒，就是为了尽快完成工期。
如果给刑徒打废了。
人手是不会立马给到补充的。
你打废一个刑徒，就少一个劳力，到期完不成，第一个就砍你监工的头。
这么一来。
监工打归打，却不会致残，主要还是防止刑徒偷奸耍滑。
扶苏想了想，道：“有没有那种妇人之仁的监工，不忍下手抽人？”
蒙毅闻言微微一愣，尔后他才道：“有几个，不过现在都已经埋到地基里去了，我亲自砍的。”
扶苏：“……”
蒙毅虽然不像蒙恬那般勇武过人，更加偏向于文事一些。
但……
蒙毅的精明强干，可不只是口头说说而已，他是真按照法制规章办事。
你身为监工，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可以。
工期检验不合格。
我亲自砍你的头。
以此为震慑，自然就没有监工再搞心软那一套了。
“有没有下手太狠的监工呢？”
扶苏再度好奇询问。
蒙毅点头：“也有，个别监工下手把刑徒抽死、打死了十几人，严重耽误工期，也被我亲自砍了，并把头颅埋进了地基里。”
扶苏：“……”
好吧。
扶苏这下算是彻底明白了。
不抽，不行。
抽太狠，也不行。
蒙毅简直木的感情，眼里只有工期二字。
这就逼着下面的众多监工，想方设法把刑徒压榨至极限，却又不能让刑徒死了、废了。
反正就是得掌握一个恰到好处的度。
由此可见……
“这当监工也是个技术活啊！我还以为就是耀武扬威的挥挥鞭子呢。”
扶苏不由得感叹出声。
他现在越发觉得秦律在事无巨细方面，真的做到了极致。
让工造建设的各个群体，都得拼了命的连轴转，把身心体力逼迫至极限，方才能够完成一项项国家基建层面的奇迹。
比如骊山皇陵，万里长城，纵横驰道……现在还要多出五座陵邑……
紧接着。
扶苏又看到有送石料的石室令，与送木料的东园主章令前来，监工都得上前点头哈腰的递斛浊酒，连声幸苦。
随即。
扶苏便想起了夫子所说的，在官场中，任何人员交涉，资源交涉，都会产生行政成本。
明面上监工给石室令只是递斛酒，那私下里……
蒙毅见状按例开解道：“由于一座陵邑的占地非常广，数万人同时开工，监工共计八百……这送石料、木料、餐食的顺序，对于工期也是有影响的。”
每座陵邑共计八万刑徒劳工。
每个监工最多可分到一百名刑徒，最少都有八百名监工。
不过同时开工的肯定只有一多半左右，因为还需要倒班……
日夜不能停。
“监工受到工期的严格限制，他们就必须主动跟石室令和东园主章令处好关系。”
蒙毅侃侃而谈的道：“至于他们私下里有没有什么花头，只要别太过分，我都是不管的。”
“我主要需要预防一下，监工手底下一百人的刑徒，不可以出现缩水。”
“吃空头的情况，在我手底下绝不允许发生。”
……
吃空头，也就是吃空饷。
蒙毅对此事极其忌讳……
事实上。
在当下的大秦想要捞油水，那确实非常困难。
大秦开国的这一批文臣武将，都是非常能干的。
像蒙毅就属于那种……
他也不缺钱，他想要的政绩，是皇帝的认可，是家族的荣誉。
军武蒙家，曾经的军武第一豪门，现在也是直逼军武王家的架势，蒙恬和蒙毅实在太优秀了。
这就显得王离有点尴尬……
王离负责修缮黄河，蒙毅负责督建陵邑，都是搞基建，蒙毅肯定更有优势。
原因无他。
五座陵邑就在骊山周边，关中资源很好输送，蒙毅在对接之时，也基本上都是畅通无阻的。
如果遇到了一些问题。
只需伦侯蒙武去找王绾……现在是冯去疾，两方喝顿酒，也就什么事儿都好解决了。
蒙武尽管在战功方面，不如武成侯王翦。
可蒙武毕竟资历在那摆着呢，外加蒙骜的余荫尤在，各方该卖面子也都得卖些面子。
“蒙卿辛苦了。”
扶苏的目光又扫视了几眼周围的众多监工和刑徒。
他的认知稍微出现了一点变化。
原来监工和刑徒劳工的关系，与狱吏和罪犯无异。
罪犯被关押在牢笼之中。
狱吏看似处于牢笼之外，却同样失去了自由。
监工亦然。
扶苏听来听去，他越来觉得监工除了在抽刑徒劳工的时候比较耀武扬威以外，其余时候几乎面对所有需要交涉的同僚，都得做伏低做小的那一个。
另外。
他也进一步认清了，徭役对于百姓意味着什么，民生重担绝非儿戏。
刑徒与徭役民众，本质上并无区别。
无非就是刑徒需要面对更极致的压榨。
徭役民众要稍微好一点儿，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蒙毅刚刚说的很清楚，他非常忌讳吃空头的问题。
所以监工手底下的刑徒劳工都是满额的一百人。
可其余地方就不一定了。
比如修建长城，一百人实际只有七十人，有三十人的空头被上面的官吏给瓜分了。
可工期又不能无故延长。
那就只能使劲儿压榨剩余的七十人，把这七十人逼迫到极限，进而在满足工期的同时，又能对上产生利益。
说白了。
你身为徭役劳工，是一定会被压榨到极限的。
不可能有空闲。
因为你的空闲，就是上层的利益。
如果一百人，实到七十人仍有时间富余，那么下次就会变成六十人……五十人……
直至到极限为止。
或许有人会说了。
这对监工也没啥好处哇，吃空头又轮不到监工，为啥不能反抗呢？
你敢嘛？
就算你敢……我给你分配徭役的时候，稍微动动手指，就可以把老弱病残分给你……
到时候。
你确实领到了一百人的满额。
但这些老弱病残，打又打不得，你的工期铁定会延误，届时第一个砍你的头！
如此。
杀鸡儆猴。
监工们就无从反抗，只能成为上层的鞭子，抽向那些刑徒和徭役劳工。
综上。
这便是蒙毅极其忌讳吃空头，并严格限定工期的原因所在。
工期限定的不死。
那下面可供操作的空间就太多了。
而扶苏经过这一趟走下来，他也明白并非监工挥鞭子在耀武扬威，而是那些监工本身就是鞭子……
在监工的背后，有大把的人渴望通过透支民力，进而肥了自己。
好在这种现象在大秦都不算严重。
这就已经是一件幸事儿了。
接下来。
扶苏又询问了一些蒙毅关于朝堂官制改革诸事。
“蒙卿觉得从九卿少府的下辖，专门独立出来一个将作工部，对于修建陵邑可有什么影响？”
扶苏很清楚。
如果关中勋贵派系真的想要反抗……
那帝国的各项大型基建，就都会出现延期乃至于停摆。
这么一来。
官制改革立马就得歇菜。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这也是许尚一定要把右相王绾弄下去的真正原由。
只要王绾在，任谁都动不了九卿少府，否则帝国就会出现一连串的问题，比如陵邑修建物料供应混乱，出现了大范围的误期。
这种情况下。
你不可能把大批监工全都给砍了吧？
一旦大范围误期。
势必会一误再误。
因为工期延长，下面的人就能捞到实打实的好处，搁你……你也会延……
陵邑修建不成，迁徙政策就会成为笑谈……
反正牵一发而动全身。
啥啥都办不了。
那就完了。
故，必须得让关中勋贵派系主动配合官制改革。
这样才能实现帝国政治、建设、国策方面的平稳过渡。
言归正传。
面对扶苏的官制改革的影响询问。
蒙毅认真的想了想，道：“多少还是会有点影响的，不过问题不大。我已经让父亲那边去跟副相交涉了，将作工部的右丞人选，父亲可以保举一人，也就能够保证陵邑的建设进度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陛下的皇陵也在修，这可是重中之重。”
蒙毅的最后一句话瞬间点题。
五座陵邑围绕着骊山皇陵而建。
这就让蒙毅有机会打着皇帝的名义，在协调资源对接时，进行施压。
骊山皇陵的工期都敢延误。
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如此。
再加上蒙武保举一个将作右丞上位，又居中交涉喝酒啥的。
明显蒙毅修建陵邑，比王离还要更具优势。
尽管王离家的老爷子也能够跟冯去疾喝酒，可王离却不能打着皇帝的名义修缮黄河。
那黄河说到底，还是为了中原修的。
两相对比之下。
可以想见王离那孩子，在未来的日子估计得受一些委屈了。
因为蒙毅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很可能会对上施压，让王离从齐、楚、赵、韩四地，征调人力物力等资源。
那王离要协调对接的人就更多了，楚地的昌文君，赵地代侯李牧，韩地的内史腾……
问题在于，北伐在即，中原现在优先供应北伐和修建长城，包括中原驰道也是个大工程。
想想都感觉有的搞了。
就这样。
蒙毅觉得没啥太大压力，他无比支持夫子和陛下的官制改革，内外朝职权厘清诸事。
扶苏表示十分满意，同时他也在心中暗暗同情了一波王离……
“话说，夫子之前定下的东渡远航计划，应该都得齐地承担各项人力物力的开销了。”
扶苏摸着下巴道：“赵地则需要全力推进北伐事宜，韩地冶铁提供装备，燕地指望不上，感觉修缮黄河除了从关中筹备资源以外，就只有楚地尚有余力了。”
楚地，地大物博。
修缮黄河百分百得出人出力的。
蒙毅闻言笑笑：“估计改日武成侯就得找长公子谈谈了。”
扶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