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顺口问道:“十一阿哥在尚书房的学业如何?”
皇帝子嗣稀少时,还有精力将二阿哥、五阿哥抱在膝头启蒙,对着他们的学业也是颇为上心,三五不时地就会用心教导一番。可后面儿女渐渐繁盛了起来,皇帝便少有关心的时候了。
就是偏疼幼子些,可也只是高兴时逗一逗十三阿哥,赏几件玩物罢了。和妃私下抱怨过,皇帝不像是待亲儿子,倒像是养逗弄着小猫小狗一般。
进忠笑着回禀道:“皇上,十一阿哥倒是个好学的,已经学了半本《大学》了。”
半本《大学》?
皇帝从记忆中翻了翻其他儿子在这个年纪的进度做比较,永琏和永琰在此时都读完了《大学》了,永璋则还没读完半本,算算十一阿哥的进度,倒是与六阿哥永璐差不多。
至于九阿哥永瑞,他八岁时也与十一阿哥的进度差不多,可皇帝心中他是一出生自己病就好了的祥瑞,聪颖伶俐不在永琰之下,只是天生顽皮好动些,这才拖慢了学业进度。
其他孩子的学业,皇帝便没有印象了。
想起了十一阿哥,皇帝倒是认同了进忠的说法。自己是顾念儿子的体面才饶过平嫔,这样想来,皇贵妃也是顾忌到了十一阿哥,这才高高地拿起,轻轻地放下。
皇贵妃的确是个泽被六宫的,不因着偏私她亲生的孩儿而打压旁的阿哥,皇帝对此倒是颇为满意。
待有心叫来阿哥们查一查他们的学业,却又觉得口干气虚。
刚刚发了一通怒,昨夜不曾安枕的反应又显露出来,皇帝疲懒起来,只道:“让三阿哥和五阿哥一起,督促督促下面的弟弟们的学业。”
进忠连忙称是,俯下身子领命时唇角一勾。
皇帝对下面的小阿哥们生疏,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能见一回,小阿哥们自然对皇帝也不甚亲近,畏惧生疏大于了父子亲情,倒是方便了永琰。
永琰宽厚温和,对待弟弟们宽严相济,又长了几个小阿哥不少岁数,便很得信服。他待几个小阿哥,很有几分当年永琏待他的意思在,如父如兄,处处关照教导。
几个小阿哥们早就孺慕他比孺慕皇帝更甚了,只是皇帝不在意他们,不曾发觉罢了。
于皇帝而言,这些小阿哥们的诞生是对皇帝生育能力的证明,是皇帝年富力强、不曾衰老的最好佐证。
但在他们降生之后,皇帝的精力分给了前朝政务,分给了后宫嫔妃,分给了防备年长的皇子,分给了与太后的矛盾,却唯独难分给这些小阿哥们——他为人父的次数太多了,已经没有兴趣再做出一个好阿玛的样子来。
所以,永琰悄无声息地补上了这个角色。
小卓子捧着托盘小步快走进来,托盘正中是一只小巧的珐琅彩万福万寿碗,袅袅药气裹挟着黄连的苦涩扑面而来,还未走近皇帝便闻得倒尽了胃口。
皇帝斜倚明黄团龙引枕,眼尾扫过满脸讨好的笑的小卓子,见他捧着的银托盘里除却惯例试毒银针,还有一小盏琥珀色蜜饯。
小卓子堆笑道:“皇上,这是太医院专门新制出来的蜜饯,能解苦不说,还能促进药性的发散。”
皇帝这些时日被这苦药烦得意乱,总觉得那股又腥又冲的苦味跟焊死在口腔中一般,挥之不去,用膳、漱口或是熏香都赶不去那个味儿。皇帝烦郁之下,连对包院使也渐渐失去了好脸色,听了这话才稍稍露出来个笑模样,冷哼道:“算他上心。”
他拿过药碗,碗沿触唇的刹那,舌尖本能地后缩,却仍被滚烫药液浸透味蕾,黄连的苦涩混着当归的辛烈从舌苔蔓延至整个上颚,再直冲鼻腔。即便再漱两三次口,那余味也会残留在齿缝间,苦辣之外还有熟地黄的土腥气。
皇帝每次饮药的时候都格外暴躁些,不止一次控制不住脾气,对着身边的人大发雷霆,简直是谁在身旁谁倒霉。
前一回还是皇帝查问大阿哥功课的时候,大阿哥回答得稍有差错,皇帝就将整碗药汁都泼溅在大阿哥宝蓝色常服的前襟上,烫得他浑身发颤却不敢挪动半分。
那几日正是刚过孝贤皇后的忌日,皇帝又怪罪大阿哥在祭奠时表现得不够悲痛,借题发挥将人狠狠斥责了一番。绣着龙纹的袖袍带翻了青玉笔架,七八支紫毫噼啪砸在大阿哥的脊背上,皇帝也丝毫不心疼。
大阿哥不敢激怒皇帝,只是一味的温顺认错。
皇帝大骂了他一通,但是有大阿哥的救驾之功在,皇帝没有抓到他确切的错处,大阿哥又从来不顶嘴,皇帝若是处置狠了,为着这些微末小事儿做到了废除爵位、圈禁终身、或是将大阿哥送去宗人府的地步,那反倒会招来群臣进谏,也会让前朝后宫寒心,所以也只能止步于大骂和令他回府闭门反思。
其实父子俩心知肚明,皇帝发作是因为慈宁宫出了事儿,一并怀疑到了和慈宁宫亲厚的大阿哥头上,只是不肯将这事儿放在明面上处置,才找各种借口为难大阿哥。皇帝虽然喝药后烦躁,却少有发作在前朝大臣的身上,不过是拿身边的宫人出气,可见还不至于为一碗苦药失去了理智。
而大阿哥知晓自己纵火烧宫再救驾一事暴露了大半,若不是一场大火烧没了证据,皇帝早将他丢进宗人府圈起来了。心中倒是并不大懊悔自己起了这弑父的心思,只是懊悔自己做得不够狠绝,没让皇帝直接烧死在里面。
大阿哥这些年实在是应付皇帝应付得心力交瘁,对皇位的渴望被多次对皇帝的失望转化为了绝望。他对登基的期待甚至逐渐比不上对能早出一个结果的渴望。成,他自然畅快,不成,他也能老实度日,总比这样不上不下地被吊着折腾得强。
他不晓得他的前辈们,圣祖爷那能凑出九子夺嫡的叔爷爷、伯爷爷们是哪里来得毅力十年如一日地为权利而争斗,但他知道他们起码面对的,不是一个疑心如此深重,将自己的儿子都圈在尚书房里养蛊的皇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