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环视四周，只觉胸口一阵憋闷，这里的景象对他而言太过陌生。这真的是他记忆中的余杭吗？往昔的余杭，每一角落皆是繁花似锦，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吟风弄月，处处洋溢着诗意与歌声。而眼下，周围一片昏暗，仿佛被尘土染成了黯淡的米黄，满目萧瑟。
“瞅啥呢？跟你说，咱俩这脚程，半个时辰出不了余杭地界。这儿也是余杭，我敢对天发誓。还记得前几天你逛的那花船吗？离这儿不过三里路的码头……”
邋遢道人一言既出，沈一毫不怀疑。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此情此景，沈一无暇多言，只自顾自哼起了喜庆小调，念起了卦词。这次，邋遢道人的巴掌并未落下，他似乎在逗弄沈一，默默坐在一旁，眼神在人群中游移。
“你尽管吹嘘张玄龄道长，可今天他可不管你饭吃，银子得自己挣！”
来人众多，多为凡尘中人，所求无非姻缘财福，沈一苦笑以对。这些人的需求简单直白，他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轻蔑的笑，但很快消失不见。
突然，一匹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人身着寻常衙役衣裳，衣物宽松不合体，每一道皱褶都透露着生活的辛酸。
目睹此景，沈一大睁双眼，倒吸一口凉气，内心震撼。一名小捕快的薪水微薄，几乎可以忽略，加上其他诸如柴米油盐的开销，总计不过一两多银子，外加百十枚铜钱。即便算上那些连家中丫鬟都不屑一顾的糙米粗粮，总花费也不超五两银。这样的人，竟能购得一匹与自己身形匹配的骏马，实属罕见。
那人急步如飞，直冲沈一而来，桌面上突现三枚大钱，沈一还未来得及反应。
“给我算卦！”他高声喊道，嗓音浑厚，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随即，他嘴角勾起，带着狡黠的笑容补上一句：“你先猜猜我想算什么？猜对了，这钱归你；猜错了，哼，别怨我砸了你的摊子！”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挑衅意味让我不禁心生警惕。我定了定神开始仔细观察起他来想要从他的言行举止中寻找一些线索......
他的声音里藏着几分挑战的味道，让沈一心头不禁警铃大作。他稳了稳心神，开始细致打量对方，企图从对方的一举一动中捕捉到一丝线索……
“这位施主想要求些什么？贫道修为浅薄，无法洞察过往与未来。尘世间，福缘各有所属，哪有人能一锄头下去就挖出井水，更别提姻缘天定，我哪里会知晓呢？……”
沈一这一番实诚的话语引来周围人等的纷纷侧目。他讲的是真话，自然换不来期待中的赞许，人群中的反应五花八门，言语嘈杂，但其中绝无半点对他的夸奖。
“啥都不会，竟敢在天桥上招摇撞骗！”一个声音响起，沈一的眼神瞬间黯淡，紧接着，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一个胖子猛地推倒在地。他如同流浪街头的犬只，狼狈地躲避着雨点般的拳头，而他那位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舅舅——邋遢道人，此刻却在一旁无目的地蜷缩着，口中哼唱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曲调。
“好了，看你还是个毛头小子，这次就算了。那三枚大钱，无论如何我都会给你，因为我对一切都充满好奇……”
这话一落，沈一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这家伙，真是不知羞耻为何物？一个堂堂男儿，居然贪得无厌至此，贪嗔痴样样俱全，恐怕将来不会有好下场。
沈一独自苦笑，未置一词，随即弯腰拾起了地上那几枚被丢弃的大钱。
夕阳西下，沈一抬头望向天空，就像在小院时那样。今天他又完成了几笔生意，算下来也有十几枚大钱进账。
“哎呀，天都快黑了，该吃饭了！”一直昏睡的邋遢道人猛然惊醒，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你这算卦的手艺，可是道爷传授的，道爷拿走十枚大钱，不算过分吧？”邋遢道人说罢，一阵清风拂面而过，待沈一回过神来，发现袋子里只剩下了三枚铜板。
沈一环顾四周，周遭的景象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夜晚的余杭，确实别有一番风味，时间仿佛静止，直到那熟悉至极的花船再次悠然停泊，伴随着阵阵鼓点，响亮得几乎要覆盖整座城池。当夜雨的节奏敲击起，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曾无数次踏足的花船。
随着夜色加深，小贩们摇晃着手中的拨浪鼓，纷纷亮相，各自携带的鼓发出千奇百怪的声响。沈一立于天桥中央，人流如织，从他身边匆匆而过。华灯初上，余杭特有的苏荷香油被点燃，散发出浓郁的香气。这香气对他而言，曾不过是黄鱼面的陪衬，而今却让他心生向往，这是饥饿的呼唤吗？
他再也维持不住先前的淡然，混入人群，那些摊位被他轻轻掠过，里面并无什么珍稀之物。他细细打量每一样美食：墨子酥、白云饼、盐水鸭、黄鱼包子……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只要腰包里有银两，在余杭的夜市上，无一不可得。他环视周围，没有多言，也未购任何物品，别说五枚铜钱，即便是十两纹银，在此地也不过几场酒宴的花费。
华灯之下，苏荷香似乎在做最后的绽放，沈一笑了，周遭的一切在他眼中显得如此无力。
“嘿，兄弟！说的就是你，回头看看！”
这声呼唤让沈一不由自主地转身。
“二……”
话音未落，他发现对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贩。
“饿了吧，兄弟？我这包子虽是狗肉馅，糙面制成，但味道不错！在余杭夜市上排不上名，但这几天晚上也卖了三五两银子。看你的样子，怕是饿坏了，我这儿还有几个包子，免费请你吃！”
“阁下有何贵干？在下……”
话未完，他已顾不得维持形象，扔下一切，直奔包子摊，手忙脚乱地抓起包子，一个接一个往嘴里塞。矜持早已不在，他边吃边用生涩的方言回应着小贩的好意。
“小伙子，你比我更苦啊，家中长辈走得早吧？我十几岁时，家里还能供我几顿糙米粥呢……”
沈一欲反驳，张口却哑然无声，满脑子只剩那狗肉的香气，其他全然不顾。那香气仿佛在他鼻尖盘旋，令他沉醉不已。
七八个狗肉包子下肚，加上摊位上那两碗已辨不清原貌的黑粥，他终于从美食的迷醉中清醒。望着眼前这位善良的小贩，他只挤出一句话：“兄长，你真是个好人。你有什么愿望吗？不，是有什么想做的事？在余杭，没什么是我办不到的。就算整个江南，我也能说上话……”
话落，小贩并未回应，自顾自收拾起沈一留下的空碗空盘。其实也无需收拾，沈一觉得自己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残渣。
“别胡思乱想了，我不图你回报！你刚吃饱，就做起梦来了。”小贩的话让沈一恍惚间仿佛错过了什么巨大机缘。“我认识江南都御史，他与我父辈是同年进士，情同手足……”
“行了行了，你直接说你是江南沈家的大公子吧，有能耐带我上花船瞧瞧！”
沈一心中猛然一震，他打量着眼前的那个黑汉子，脑海之间还是一时茫然。
“怎么做不到，行了，我知道了，你要真有那本事，还至于摆摊算卦？”
那汉子慢悠悠的走着，沈一看向眼前人的落寞。
“你到底要什么？有话直说嘛！”
“说过了，想上花船！”那汉子似乎有些不耐烦，步履走的更快了，随后却被一句生生的言语牵住了脚步。
“你回来，上花船，我能给你买一条花船，你信吗？我是怪你用的太少了！”
一语落地周遭的一切又陷入的虚无再次袭来，沈一只是一时凝眸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别这么看我，我这浑身直发冷！”一语出口还是那邋遢道人。
“舅……师父！”沈一悄然一败，可此时老人却是笑而不答。
“好了，这局棋还是我帮你走吧……”
“不！”他难以置信，这时，那邋遢道人又再一次出现，随后他那厚实的手掌重重拍在他的头上。
随后一种近乎于大海般深沉的力量，径直灌入沈一的脑海。
“江湖有江湖的豪情，有江湖的温暖，不像那金钱堆砌的泥潭，步步为营，我太累了。”
此时又有一阵音浪袭来，那无尽的道韵似乎要将此时尚如一叶扁舟的沈一撕的粉碎。
“舅……”
“别忘了规矩，这是你亲口应下的！”
话已说尽沈一没再言语，默默抓住道袍一角，以为舅舅会像上次那样带自己远走高飞，但这次，舅舅只给了他一句莫名其妙的安慰。
“你带他上花船吧，这次不算违规。即便九天雷轰，我也能为你挡下。我们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一个‘信’字，不能欠人情，既然答应了，就必须做到……”
至此，沈一不再多言。
他用力摸向怀中，耳边却只留下舅舅的话语。
“这东西还给你，以后的路怎么走，你自己决定！”
话音刚落，一件物什被塞入他手中——那方小小的红印衬托下的文牒。
“不就是上花船吗？你以为我沈一的名号是白叫的？兄长，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借一还十。你给了我一顿饭，我自然要让你享受一夜的逍遥。”
言毕，沈一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了小贩的手，然后两人一同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准确来说，他们并不是随意选择一个方向离去，而是向着光明的地方前行。此时的花船，并没有被黑暗所笼罩，反而散发出一种独特而神秘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