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秋水抿唇，故意悄无声息地放缓了语速：“……所以，你该告诉我，你与阿淼之间——究竟有何渊源？”
谟卿轻哼，几乎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她的哥哥。”
“……哥哥？”
凌秋水蹙眉怔了怔神。
一时吃惊，竟难料谟卿乃是阿淼的哥哥。
他以往只以为谟卿与阿淼的哥哥，不过不相关的两个人。
他沉了眸色。
——似乎以往未给阿淼的哥哥定名，故而导致他的灵魂永无归宿，永远沉寂苦痛，最终成了那附于谟卿肉身只为服务主角的半死不活的“活死人”。
想来，此番便是因自己曾经创作这个角色设定时无过多描述，存在缺漏，而致使他最终了无结果。
“怎么？很震惊吗？”
看他这般，谟卿兀自地笑了笑，他将溟血剑握在手里，指尖轻掠过上面残存的血迹，他敛眸轻嘲道，“啧，竟不知，‘凌大作家’——对于自己笔下人物的渊源，还会感到震惊。”
凌秋水眼帘轻颤，心中一时有些闷涩，他沉声含了泪。
……是啊，这些都曾出自他手，他又怎会不知道。
当绝望压得他喘不上气，所以他自负性地认为所有人都该死。
在结束自己生命之前，他发泄式地结束了书中所有人的生命。
他要让所有苦痛与他沉寂——连同他笔下的人物，一齐葬于无边无涯的苦海。
是他亲手将一切湮灭。
……都是他。
所以，他同那些声声逼迫自己寻死的人无异——一样的，非善类。
一切的苦痛，所有的悲剧皆因自己无端的发泄，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手上沾了不知有多少鲜血，他曾亲手结束了不知多少生命。
凌秋水颤着双唇，或许此刻疯狂侵蚀全身的自责感让他窒息。
苦痛难捱，他将所有过错置于自身。更何况无言反对，因为是切切实实的，便只能生生接受这般苦痛，一刀刀任由那刺骨的话剜了自己的心。
谟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恨极三世的“凌秋水”。
眸里是一望无际的彻骨的冰冷。
“且不知，在你强行为阿淼设定结局的那刻，你可曾有过一分一毫的怜悯。”
然而对凌秋水来说，一死实在太过简单。
不过可惜的是——凌秋水现在也只剩下一条烂命，值得他去取。
至于褚溟，不过也难逃一死。
待此仇终了，他便去见阿淼，去见他的父皇母后。
谟卿浅笑了笑，轻颤着垂了泪。
他多么希望阿淼还在，多么希望这一切只是假的。
哪怕是不再想要复仇，哪怕只要阿淼，只要他的父皇母后回来而已。
明明方才，他就要成功了——
明明他只需将灵魄归还阿淼第一世的肉身，阿淼便可重生的。
明明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差一点他就能扭转王族无辜惨死的结局了……
谟卿闷声地轻阖了眼帘，缓了缓神。
眼前似乎又浮现阿淼曾经的音容笑貌，他看到阿淼在笑着喊他“哥哥”。
他淌着泪将她抱紧怀中，去抱紧那本不存在的可能。
他同她相拥，温暖地将他包裹。
一切都是真实的，是长久的。
可唯独，阿淼伏在他肩头，眸里含着泪，轻笑着说——“哥哥，再见。”
他有一瞬愣神，似乎猛然发觉，心下一惊，慌乱地伸了手去抓，去抓眼前如梦似幻的面容。
然而那般熟知的景象，却如若飘渺的云雾般一触即散，或许融入了身旁的寥寥尘土，再也难寻。
他深深叹了一气，垂下了不自觉抓取的手。
眼前渐渐清晰，是萦着云雾的诛仙崖，再不是方才同他相拥的阿淼。
是了。
起初便只是凌秋水为他编织了此缥缈假象，让他自以为真，乃至最后梦破，还不愿相信那只是梦而已……
可他只想要阿淼，他只想要他的父皇母后。
他想知道，自始至终，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或是说，阿淼曾做错了什么。
谟卿轻咽了咽，将溟血剑持起，既然梦破，那这筑梦之人也难逃一死。
他无声地敛眸，眸里没有任何神色。
“人死不可复生，阿淼再难还魂。你对不起的不只是阿淼，还有白渊泽、淬夭、轻纱，你让所有人同你赴死，这是你为他们定的固有结局。”
“甚至，包括褚溟在内。”
“……”
凌秋水怔怔地听着，听到那两个字时，他心中猛然一颤，竟不会呼吸了。
……褚溟……褚溟……
可能自责与那难掩的爱意相交，他眼角涌了泪，葬了悔，连同他的心一起死在了尘海。
对，是他的错……是他的错……从一开始便是他的错……
意识昏昏沉沉的，他似乎早将掩埋在无边无际的苦痛中，难以自拔，他眼里好似无神了，然而泪水却如潮奔涌。
【阿水……不是你的错……阿水……他在骗你……他骗你的……】
——褚溟自然不忍他这般，还在识海中吃力地生生安抚着他。
可凌秋水似乎难逃自责的苦海，只声声低泣，泪水如线滚落。
谟卿持剑，剑锋再次直指凌秋水——
“那么，你也理应为你造出的一切罪恶——付出代价。”
“说多无益，不如直接送你去死。如今我也已满足，我偏要你带着悔意去死，乃至让你永生永世也难以偿清此间罪恶。”
——是，不如寻得一死。
所以，当裁决钟声敲响，或许凌秋水会选择从容赴死——
他在识海对他一样爱了整整三世的人声声表达悔意。
【是我之过……自始至终，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都清楚，对不起，溟儿，是我错了……让我赎罪吧，溟儿……自一开始都只是我一人之过，是我害得你这样，最一开始，该死的便只是我而已……是我的错……】
【不……阿水……不……咳……不是你的错……我从未怪过你……不要……阿水……】
凌秋水轻颤着阖了眼帘，将最后一滴泪泯灭识海中。
便如愿的，以死，偿还自己的罪过。
……
剑锋直指自己。
他以为此刻剑锋已刺向了自己的胸口。
可不知为何，良久都未曾感知到那没入胸口的剑。
只觉眼前泛起了微光，他轻蹙了蹙眉，然而还未来得及睁开眸，便听到一声刺入血肉的闷响。
尔后，一阵耳鸣，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低吼——
“阿淼……阿……淼……阿淼——不……不！！”
谟卿颤颤地猛然窒息。
似乎再站不住脚，他慌乱地丢了剑跌跌撞撞地向前抱紧她，抱紧被他亲手泯灭魂灵的阿淼。
凌秋水眼帘轻颤，心下难安，只觉的手在不住发颤。
——原来，在无声中，阿淼曾附于他“且慢剑”上的最后一抹魂灵，为他生生受下了这一剑……
他愣愣地看着，泪光模糊了视野。他轻颤着摇了摇头，似乎难以相信。
不……不该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是该他死的，不是这样的……
他颤着双唇，想要去探眼前泛着光辉的，圣洁的，微颤的，本不完整的灵魄。
——那个被他害死的……阿淼，乃至到死，都愿护他一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