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不能在你的合格书上签字了，我会联系张秘。”刘医生看着她，语气不纵容，也不对抗。
已经站起来的范慈恩坐回去，把桌面一本量表拿过去旁若无人地撕了一页，量表上的东西并不陌生，问题对应可勾选的方框，一行注释写着从0-4分别代表的程度。
0：没有；1：轻度；2：中度；3：偏重；4：严重。
刘医生觉得不对劲，她太不对劲了，她从柜子里拿出几张量表加进去。
范慈恩拿起一支笔开始勾选，“刘医生。喜欢一个人会变得愚蠢吗？会失控。”
【1.头疼。】
0。勾选。
【7.感到别人能控制你的思想。】
2。勾选。
【76.别人对您的成绩没有做出恰当的评价】
4。勾选。
通常患者在做量表时，刘医生不会和患者沟通，既然患者主动问了，那就是她们需要答案，刘医生端正了坐姿，把眼镜摘下来擦拭，擦完收进了抽屉，拿出记录本。
这一套动作她做起来顺畅，这个患者不喜欢医生戴眼镜。
“你感觉有人让你失控了？”
“一直都有，从上次之后。”
刘医生自然翻看了一下上次咨询的鬼画符记录，继续道：“还是上次那个女人。崔静。”
“是。而且我感觉我在被愚弄。”
“愚弄？”
“忽冷忽热，这种感觉很不好。”
断断续续的对话里，二十分钟后，范慈恩把做完的几套量表推过来，这其中包含着诈病量表和说谎量表，刘医生面上不显，内心凝重。
她开始计算。第7条反映精神性，第76条对应偏执，量表计数分和以往相比并没有太多改变，依旧是中间高值。
范慈恩本就有病。
刘医生看完所有量表重新戴上眼镜，凝重放下几分，她的眼镜又能戴上了。没什么问题。但仅量表还不够打消她的担忧。
“能谈谈那个女人吗？”
“很不好。我感觉很不好。我觉得我现在有点蠢。”范慈恩眉皱得很深，“我总是会去想她是什么意思。她的行为、她说的话。可能什么意思都没有。看她在做什么，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空，里面什么都没有 她看不见我。”
“她为什么看不见我？”范慈恩问。
比起崔静为什么看不见她，刘医生更关注患者本人情绪。“你觉得这种情绪很陌生？所以你无所适从。”
“我很陌生。也很烦。”
“这种情绪并不是很罕见的情绪，很多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都在体会这样的情绪。人是社会性动物。你对别人没有这样的感觉。”
刘医生最后一句并非询问，而是肯定。
人生是社会性动物。过去里她一直都在耐心引导范慈恩认识自己的行为，认识自己的危害。但她始终没有办法和人建立正常联系。
她只有自己，自己的兴奋和愤怒，有时候一点小事情也能引起她的暴怒和失控。她需要融入社会，但没有让她有感觉的人，包括她的家人。她骨子里看不见所有人，很少期待。
“没有。”范慈恩摇摇头。
“现在也还是……对你父亲没有任何感觉？他的期盼或失望，他情绪上向上的反馈和向下的反馈？”刘医生抬手比划了一个升高、降落的动作。
范慈恩再次摇头。
“这个问题你已经问了很多遍。”
刘医生点点头。
很早心理医生就对范慈恩的过往和家庭进行发掘，她们想从范慈恩一帆风顺的人生上追根溯源，找到可能源自童年的创伤，解释她的未开化、无道德，欲望和瘾，暴戾恣睢。
——但是什么都没有。
最多只能归于她口欲期没有得到很好满足，2—4岁没有社交，例如过家家嬉戏打闹。她好像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是遗传和基因问题。
刘医生继续说：“你只对她有感觉。”
“只有她。”
刘医生听完忽而放松，她原本觉得范慈恩的情绪是精神症状加重了，却忽略了范慈恩会像正常人一样，喜欢人出现情绪的可能性。
“所以因为这种情绪，你觉得你的心被她牵动，你觉得她没有对你做出正确的评价，你期待她对你的评价，你想要得到价值，从她身上。”
“是。所以这是什么呢？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范慈恩突然变得出奇认真，眼睛不眨。
她其实有答案。她觉得这是喜欢，是爱，大家都说这不是。
虽然看上去和她前几个喜欢过的成熟人夫情况相似，但她总觉得不一样。那细微的差别像家里收藏的数款，老气横秋的古董椅难以区分。
“这是在乎，是喜欢或……爱。”刘医生合上记录本。“恭喜你，通过评估。”
范慈恩露出她近日的乖巧的笑。
已经站起来的刘医生觉得违和，梳理刚才的对话，逻辑也能梳理下去。她的情绪被一个女人牵动，她像一个正常有情绪的人一样开始，想要讨好她，便伪装性格。恋爱状态，人之常情。
虽是如此，还是心里总觉得说不出的违和。
刘医生脱下白大褂，定下之后的复诊。“一周内抽空三次过来。”她仍需要综合评估，对范慈恩进一步的测试或观察，这个过程可能需要数天或数周。
范慈恩走在回家的路上，寒风萧瑟。
她来前飙车，回去开始散步，还挤公交坐了地铁，地铁闷热缺氧，被人踩到鞋暴怒的刹那想到她踩崔静鞋时，崔静的反应。
踩人者的脸愁苦、刻薄，道歉不说一句，看人一眼又继续看手机。
“没关系。”范慈恩不生气，自顾自道：“我原谅你。”
她回到家里，非常温暖。
范慈恩取下围巾，在门口站了一会，客厅有电视的声音传来：
“1月17日，据专家研究，二次分化的概率是十万分之一到五，比车祸的几率还低，几乎不可能发生，一般发生在分化进程结束后，特征不明显或残缺的新性别。”
“范女士，您回来了。”
“医生，你好。”
沙发上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人，咨询师等在客厅，规规矩矩坐着，电视播放着新闻。
“群体分化后，部分人出现分化难适应症，严重影响生活和工作。国外知名生物巨头——利康研发的药物‘舒安宁’，于19号上市，过敏体质，备孕beta、omega均可服用。《每日新闻》报道。”
范慈恩往里面张望，关切地问：“她有找你咨询吗？”
“她主动有来找我。”咨询师摊手，“她没什么问题，就是太累了。我建议她好好休息，恢复自己从前的作息，也可以睡个大觉。她现在应该已经睡着了。”
“嘘，声音小点，医生。”范慈恩说。
崔静没睡着。
她在房间里睁着眼睛，时钟滴滴嗒嗒走动的声音清晰可现。
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