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婉看着贺牧吟，温润清亮的褐眸里满是认真：“她说，如果可以，她也想堂堂正正，做一朵能在阳光下肆意生长的太阳花。”
君婉这话好似有千钧重量，狠狠砸在贺牧吟头顶，他似乎站立不住，踉跄倒退几步，堪堪扶住一张没人坐的椅子。
过了许久，他才轻轻出声：“你们这些含着蜜糖长大的少爷小姐，又怎么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苦楚呢？”
他的思绪漫天纷飞，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
顾影看向段云尘，后者立即在他们周围投放了一个隔音结界。
贺牧吟的出生，是一场用心险恶的谋算。
老城主贺简一生庸碌，却自视甚高，他明明没有天赋，却妄图登天。于是顺理成章地，他被魔物蛊惑了。
谁也不知道那个雾一样漆黑无形的东西究竟是怎么钻进城主府的，祂似乎受了重伤，教唆老城主为祂寻找血食，说只要祂满意了，就能为老城主洗筋伐髓，让他脱胎换骨。
但贺简是城主啊，一城之主，又怎么能光明正大地掳掠百姓呢？他看看自己空荡荡的院子，他想，这里应该多添些人。
贺牧吟的母亲就这样被他选中，八抬大轿送入府中，成为了城主夫人。
母亲是个富商小姐，母亲的父亲母亲心疼女儿，为了不叫女儿受累受苦，他们给女儿准备的陪嫁的丫鬟随从数量众多，很快把后院填得满满当当。
因为人太多了，所以偶尔消失一两个人，根本难以察觉。
老城主做得隐蔽，直到他挑中了母亲身边最亲近的丫鬟之一。那是母亲打小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关系很是亲近，丫鬟突然不见了，母亲很是焦急。
她相信丫鬟不会背叛自己，那就只能是出了意外。可那会儿她身怀六甲，不便大肆探查，只派了身边另一个亲近的丫鬟去悄悄寻找真相。
也正因主仆二人小心翼翼，才让母亲发现，自己被老城主迎娶进门，根本不是因为爱慕，而是为了供给一个吃人的怪物！
即使没有她，也会有另一个女孩儿遭此大难。
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要豢养一个吃人的怪物，那瞬间她心神慌乱，不小心动了胎气，差点早产。
好在大夫来得及时。母亲是个聪明的，她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偶尔提一嘴家里伺候的人好像不太够了，这也是事实。
老城主便打着夫人的名义时不时往府里买人填补缺失的人数，倒也一直没被外人发现。
后来母亲发现，家里时不时消失的多是女孩儿。似乎那怪物挑嘴，觉得男人皮糙肉厚口感不好，只喜欢吃细皮嫩肉的女人和小孩。
她摸着肚子，觉得她得为自己的孩子做点打算。
临盆之日，母亲特地安排的产婆出来给老城主报喜，说恭喜老城主喜得贵子，可把他高兴坏了，人也多杀了两个。
母亲依旧当作自己无知无觉。
贺牧吟幼时一直以为自己生在一个和睦的家庭里。
父母恩爱有加，而他是因爱而生的小孩。虽然家里总是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几个陌生的下人出现，几个眼熟的下人消失。但小小的贺牧吟脑袋里装不了太多东西。
直到他六岁那年。
他被母亲藏在柜子里，眼睁睁看着父亲杀死母亲，父亲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手中的短刀一次次扬起又落下。
那个时候的父亲瞠目欲裂，可怖极了。他不敢出声，不敢冲出去阻止父亲，他只敢捂紧嘴巴，只敢泪流满面。
他的父亲变成了面目狰狞的恶鬼，毫无犹疑地索去了母亲的性命。
自那之后，他龟缩在后院里静默生长。他长在阴暗里，几乎与父亲断绝往来。
可贺牧吟怎么也想不到，老城主贺简能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
外界察觉城主府里送进去的仆从就没一个出来的，他渐渐买不到人了，那诡物又迟迟不肯给他洗筋伐髓，他竟是把主意打到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身上！
贺牧吟被他亲手送去了那魔物面前！
君婉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是他的孩子呀！他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杀了你母亲是因为他发现你母亲知道他在豢养魔物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归星皱着眉，“你当时听不懂，但应该记住了吧？”
贺牧吟垂下眼：“他要将母亲喂给那个怪物。”
“啧。”顾影轻啧一声，“这种东西你还要护着他那没二两的骨灰盒子不给看？”
贺牧吟一噎，他没好气道：“你懂什么？”
段云尘敲敲桌子：“注意你对我师妹说话的态度，贺大城主，你现在是身负罪责的犯人。”
顾影并不在意贺牧吟的态度，她盯着贺牧吟的额头，假装在与人对视：“我一开始就在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人人称赞的好人？所有人都爱戴你，没有人讨厌你，甚至你会散去家财，去补给那些经济困难的家庭。贺城主，你太好了，好得像无欲无求的神。”
贺牧吟沉默片刻：“你就因为这个怀疑我？”
顾影点头点得毫不犹豫：“嗯。我不信。太完美的人就像是镜子里的幻影，只是人捏造出来的假象，是理想，是渴望，但不是现实。”
“人食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三毒八苦，就不可能完美。”她垂下眼，偏头看向场下抬头望着他们的众多修士和凑热闹来的凡人，他们盯着台上，和相熟的同伴窃窃私语，像戏外的看客，也像瞻仰神明的信徒。
顾影漫声开口：“没人觉得你不好，他们对你称赞有加，你是大善人，你负责、敬业，你做到了一个城主该做的一切，甚至比大多数如你这般地位的人做得更好更多。”
她收回下看的目光，又抬头看向贺牧吟：“可这就不像是人了。你更像一台设置好程序的机器，按部就班地做着你要需要做的事情。”
“可你想要做什么呢？”
贺牧吟沉默了。
楚渐离一手搭上顾影的肩膀，他撇着嘴去看贺牧吟：“你在犟什么啊？当男人当了这么久，你就不憋屈？二十七年欸，要是换我来，我可做不到装女人二十七年不露馅。”
叶惜伸手拎走楚渐离搭在顾影肩上的爪子，挤到了二人中间：“你是怎么让那个渣滓被污染血肉崩解的？他把你喂给魔物，你是趁机把魔物吞食了吗？”
贺牧吟看着她，倒也没有隐瞒什么了，轻轻应了一声：“你们身边站着的贺灵，就是我吞食那魔物之后的产物。她变成了我的心魔，又能脱离我本身自由行动。她看不惯我，觉得我不够果断，瞻前顾后。”
贺灵又发出一声冷笑。
白淼淼不解地问：“他都那样了，你为什么还要隐瞒他的所作所为啊？”
苏诚拍拍她的肩膀，在她看过来时朝她摇了摇头。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凭借着想当然的天真去做的。老城主贺简的所作所为泯灭人性天理不容，那么他的家人就是知情不报的帮凶。
同为受害者又怎样？被威胁又怎样？你没有及时告诉所有人贺简的恶行，你损害了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利益，那你就是错的。
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锦衣玉食的城主公子，你们接受了百姓的爱戴与供奉，为什么不能牺牲自己来保护百姓呢？
你不阻止不劝诫，你作壁上观保全自我就是在助纣为虐，那你就该死。
因为你们是一家人。
只要有一人有这样的想法，最终就会演变成一场灾难。
到了那时，追云城会变成什么模样？
不知道，或许是血流漂杵，饿殍遍地。也可能会变得更好。可那虚无缥缈的未来，谁敢去赌？
至少贺牧吟不敢。
他是真的喜爱这座城。
这是生养了她母亲的地方。
“诚然，你觉得我不懂你的坚持。”顾影叹了口气，“我是不懂，毕竟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悄无声息。”
贺牧吟一愣，在场的都愣住了。
楚渐离倒是抱着手露出一抹笑来，他与顾影异口同声：
“如果是你，你会以受害者的身份站出来，以刚刚发现的口吻，向所有人揭露他的罪行，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大义灭亲。”
“如果是我，我会以受害者的身份站出来，以刚刚发现的口吻，向所有人揭露他的罪行，并当着所有人的面大义灭亲。”
顾影睨他一眼，笑着抬脚轻轻踹了他小腿肚子一下。
楚渐离没躲，他看向贺牧吟：“你看，其实有更好的选择的。就像顾云亭说的，那个时候什么都没做过的你完全可以把自己摘出去。可你没有。”他嗓音轻轻的，“因为你也不想活。”
贺牧吟沉默愈甚。
他，不，她看着眼前这群孩子，她忽然有些看不明白这些孩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了。
她以为他们会觉得她十恶不赦罪不可恕——虽然她这么多年做的那些事确实罪无可恕——她以为他们会对她露出厌恶的目光，会说着道貌岸然的大话，会大声责备她与魔物邪修为伍。
可是这些都没有。他们反而在怪她让那个人渣死得太轻易，在怪她做的决定不够完美。
她不明白，这些明明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他们的想法怎么这么可怕？
段云尘抬手摁住顾影的脑袋，揉乱了她的头发：“你这丫头！胡说什么呢？把你师侄都带坏了！”
顾影不服气地撇嘴：“师兄，那种东西又不配得到尊重。难不成师兄还觉得他为了一己私利残害他人是对的？”
“当然不是！”段云尘立即坚定立场，“可是他做错了事，我们应该把他交给管辖他们的仙门，而不是像你们这样，滥用私刑，懂不懂？如果人人都像你们这样想，那上界就会变得混乱不堪了。”
“我知道的师兄，说一说过过嘴瘾嘛。而且妙生门没查出来是事实呀！”顾影说，她摊开手，“他们被骗得团团转，还觉得是自家宗门内部出了问题。”她看向沉默不语的余岁淮，“我不是说你不行，重珘师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我我也第一时间怀疑负责人。”
她喊师兄，就是在告诉余岁淮，这件事只是家里人吵架，并不代表两大宗门的立场。
余岁淮长出口气，轻轻摇了摇头：“顾师妹说得对，我做得确实不够好。”他看向贺牧吟，美人眉头轻蹙，带着满满愁绪，“若是我能再警觉些，想来那魔物也不能潜入追云。”
贺牧吟的眼眶霎时染上一抹红色：“与掌门无关！掌门协管众多城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那个人渣心比天高，不是您的错！”
顾影看看叹着气的余岁淮，她又想怀疑点什么，连忙摇摇头，把脑子里的想法甩出去。
再这么怀疑下去，要没好人啦！
君婉连连点头：“城主说得对！有坏人怎么会是重珘师兄的错呢？又不是师兄把坏人放进来的。”
顾影看看贺牧吟，又看看余岁淮，她眯了眯眼，看向楚渐离。
后者也看向她，两人眼中的神色是一模一样的了然和揶揄，顾影后退一步，扯扯贺灵的袖子，小声问她：“贺姐姐，你喜欢重珘师兄？”
贺灵：“……”贺灵沉默片刻，淡声道，“不是我，是本体。”
她没有像顾影那样压低声音，在座的各位哪个不是至少元婴的大修士？这点距离，再小声他们也是听得清清楚楚，没必要遮遮掩掩的。
顾影也很快想起来这里是修真界，她摸摸鼻子，但小声讲话比较有氛围，于是还是压低声音道：“我觉得你不是心魔。你比很多人勇敢。”
贺灵一愣。
段云尘长手一捞，把师妹捞到跟前，伸手捂住了师妹的嘴：“不好意思，我家小师妹又开始亢奋期了，她不是故意的，她说多了话就会这样。她有病，不是在骂她，大家多多体谅。”
贺牧吟看着在师兄手底下跺脚的小姑娘，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灵动有神，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
夕阳的暖光从镂空的楼廊处照进来，罩在她身上，罩在每个人身上。她转头去看，夕阳挂在天边，艳丽的红色冲进她的视线，像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为她剥开的鸭蛋黄。
娘亲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轻轻的，像一场梦：
“娘的小葵花，你看着太阳，不要害怕。”
娘，我看着太阳，我将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