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曾经的遭遇，海族都是知道的。
小鲛人悄悄告诉阿野有关龙族被吃掉的事情，阿野原本就不能说话，此刻更是沉默。
屋内另外三个喘气的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眶通红的王毓，不发一言。
王毓狠狠喘了两口气，稍稍平复心绪。她抬起一只手捂住半边脸，嗓音微哑：“抱歉，我失态了。”
归星轻轻摇了摇头，他本想说没事，却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皱了皱眉，走到窗边，将窗户掀上去些许。
屋外，漆黑的夜色里，一大片阴影从海中缓缓移动上岸。
归星朝阿野招了招手：“小孩儿，你过来看看。”
他其实比那阿野小上岁余，但他生得高，容貌又艳，不大看得出实际年纪。而且修真之人大多驻颜有术，阿野一时给他唬住，乖乖把自己当成弟弟。
“那些是不是就是那‘海妖’？”归星给阿野让了让位置，示意他往海边看。
阿野眯着眼睛往外看去，夜色漆黑，他不太能从细小的缝隙里看清外面的模样，但朦胧浅淡的月光下突兀地出现一大批阴影，还是有些显眼的。
阿野看了半晌，狠狠点了点头。
归星点头：“好。”他看向王毓，“师叔。”
王毓沉默片刻，叹息一声道：“你留在这里保护他们两个，我去去就回。”
“是，师叔。”归星应下，没说什么“不了还是我去吧”这样的话。他合上窗户走回原本的位置坐下，对王毓道，“请师叔小心。”
王毓摆了摆手，起身将门开了一条仅供一人进出的缝隙，挤了出去。
归星目送王毓离开，他一挥手，屋门便重新闭合。
屋内的气氛霎时间冷沉下来。
阿野仍站在窗边，他看着坐在屋内阴影里的归星，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他搓搓手，缩着身子绕了一大圈走到那小鲛人身边，悄悄向他的鲛人朋友比划着：【这个新来的仙人，好凶的样子。】
小鲛人身负修为，虽然不过是相当于人族炼气期的小弱鱼，但也能在黑暗中看清很多东西。更何况鲛人族住在昏暗的海底，有天赋加成。他悄悄望了望面无表情的归星，默默点了点头，也比划着道：【他身上有很奇怪的气息，我们不要招惹他。】
阿野认同地点了点头。
归星眼角余光一直注意着这一人一鲛人，他虽然看不懂他们两个在比划些什么，但小鲛人偷偷望他的那一眼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不必想，这两个小家伙必然是在悄悄议论自己。归星收回视线，他闭上眼，将神识展开，看向屋外。
王毓来此两日，因为不曾瞧见海妖，便也不曾出过阿野的屋子。此刻走出来，她才惊讶地发现，那些屋子几乎被怨气完全笼罩了起来！
明明白天的时候没有任何异常，夜里却如此突兀而直白。
而岸边，那一大片阴影汇聚在一起，停驻在笼着渔网的渔船边，像是在无声交谈着什么，好一会儿不曾有动作。
王毓隐匿身形，悄悄靠近。
可她刚刚迈出一步，那一大片阴影就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爆发出哔哔啵啵密密麻麻的细小动静。王毓一时不敢再向前去，她感到有一双双眼睛在向自己这个方向看。
王小姐有些头皮发麻。
这就像是被女鬼盯住那样，他们修仙的，自然不会因为这感到害怕，但被盯，就总会有一股细密的难受，浑身鸡皮疙瘩都能起来。
但很快，更让王毓感到头皮发麻的事情发生了。
那一大片黑影似乎确认了什么，疯狂涌动着朝她的方向奔来。王毓下意识往旁边躲去，但那片黑影就仿佛看见了王毓那样也跟着她调转了奔跑的方向。
王毓微微睁大眼睛，连忙加快速度，朝海面绕去。
只是，她快，那片黑影更快，似乎是一个推着一个推推搡搡地往前跑，于是不得不纷纷加快自己的步伐。王毓知道，那一大片阴影必然是一大波生灵，只是不知是海妖还是鲛人，或者其他海族。
知道自己跑不过，王毓便不再白费功夫。她停下来，飞速在自己身周布下一道防御阵，阻拦了那一大片阴影靠近的脚步。
阵法暖融的光照亮了一小片天地，也让王毓看清了那些聚集在一起形成大片阴影的生物究竟长什么模样。
那一瞬间，她沉默如死。
他们有着人的身体，脖子上却镶嵌着一整条鱼做脑袋。
这奇怪生物挨挨挤挤地扒在成型的防御阵的灵力墙壁上，他们脑袋的鱼头部分对着前方，鱼尾部分还在不停摆动，同时，那鱼嘴也在一开一合地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有点诡异，也有点好笑。
这不像是什么海妖，更像是什么恶作剧般的小诅咒。
视线下移，王毓笑不出来了。
这些奇怪的生物身上，穿着渔民的衣裳。
她猛然将视线投放在那些弥漫着滔天怨气的房屋上。
如果，如果这些才是这片海域生活着的渔民，那么那些屋子里，此刻安稳沉入梦乡的，又会是什么？
如果，如果这些长着一整条鱼脑袋的人形生物就是那所谓的海妖，可为什么他们身上没有丝毫修为？
江枕月不会无的放矢，也不会给她虚假消息，更不可能会有人能逃过他的法眼，或者说，逃过他的势力的调查。
这片海域居民不多，但零零散散地练成了线，仔细数数，也有上百的数量。
江枕月说，这里作祟的海妖，有上百数。
海妖没有这样的能力。王毓可以肯定。
归根到底，他们只是一群长相丑陋怪异的海族。海族的能力，除去鲛人族天赋上与神识相关的部分，也就只能控控水，结结冰。
像这种交换双方身份的能力，海族不曾有记载相应的法术，人族也没有。就算有，也是列为禁术，早早销毁的类型。
这群海妖背后，必然还有其他存在。
除去邪修、魔物，王毓不作他想。
而这种诡异的，像是给双方交换头颅的能力，这背后之人，王毓更偏向是那些更为诡异的魔物。
王毓在将这些人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与那日看到的村民一一对应。
她忽然明白那些人看自己时警惕恐惧的目光是为什么了。
因为他们知道她是龙女，是海族最高的领袖，是能决定他们生死的存在。
可是，如果村民就是海妖，那他们为什么要捕杀鲛人食用？他们本就不缺寿命，也清楚食用鲛人肉只会给自己带来剧毒与诅咒。
他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
还有，那个小鲛人。
他怎么会从这些长着一条鱼作为脑袋的生物身上感受到鲛人族的气息？
以一整条鱼做脑袋的这群生物仍在拍打着王毓身周的防御壁，并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王毓皱了皱眉，还是抬手结印，一道巨大的困阵很快成型，瞬间笼罩了这一片阴影。
也就是这一瞬间，这些鱼人后方的黑暗里，忽然传来什么大面积的东西拍打扫过沙地的声音。
王毓丢出一块阵石，摆在外面做压阵的阵眼，她本人则解开防御阵，转去这些鱼人的大后方。
聚光术在她掌心凝聚，那些藏在阴影下的东西来不及躲藏，瞬间暴露在透白的光下。
是一群长相艳丽，拖着鱼尾的鲛人。
王毓看看那密密麻麻的影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片阴影大得不像上百人汇聚出来的，她此刻再看看躲在这些鱼人身后少说有几百个的鲛人，顿时了然。
她此前被那些鱼人的模样震住，竟一时疏漏了。
为首的鲛人看王毓沉默着也不说话，在族人的推搡下挪动尾巴上前，咧开嘴露出一个笑：“龙女大人……我们，我们无意冒犯……”
王毓摆了摆手：“无碍。不说这个，既然你们不是海妖，我也就不动手了。说说看，你们都知道什么？”
说到这个鲛人们可就不困了，但他们也没有混乱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仍是为首的蓝发鲛人回答：“大人您是不知道，那些海妖不仅相貌丑陋，他们心也丑地很呐！”
王毓嗯嗯点头，让他少说废话。
蓝发鲛人红着眼眶，倒是没掉小珍珠：“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得来的法术，把自己的身份和这些渔民对调。这些人可怜啊，硬生生被赶出家门，不得已沉入海里。我们鲛人族一向心善，这您是知道的，我们便收留了他们。”
王毓耐着性子点头。
“后来，又是不知道哪个瘪犊子传的谣言，说吃鲛人肉就能彻底取代这些人族。我们家那些可怜的小辈哦！”蓝发鲛人拍着尾巴，感情充沛极了，“都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他指指那些充满怨气的房屋：“您看看，这怨气，冲天呐！”
王毓嗯了一声：“你们上岸来做什么？”
“哦。”鲛人一下子收了势头，“我们是来找家里不听话非跑上来的小辈的，叫阿旻，大人见过没？是我儿子，和我一样是蓝头发。”顿了顿，又道，“然后也想办法看看能不能给他们换回去。”
王毓道：“不出意外，是见过。”她指指阿野那间屋子，“在这屋，以为你们是海妖，一直没敢出来认。”她又看向那些被怨气笼罩的屋子，“你们这么大摇大摆地上岸？”
鲛人摆了摆手：“嗐，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家这些被吃掉的小辈还都有意识，他们罩住了那些恶心鲛的家伙，他们醒不来的！”
“嗯。”王毓了然，动手将这群鲛人放了出来，“你们去找小辈吧，我师侄在里面，我去把那些海妖捉起来。”
鲛人心上一喜，连忙道谢：“哎哟！谢谢龙女大人！大人龙美心善，大人心想事成啊！”
王毓：“……”
这鲛人族这届的王，这毛病她早有耳闻，如今亲眼所见，实在是有些……不敢恭维。
诚如鲛人王所说，那些调换自己与渔民身份的海妖族在怨气的压盖下动弹不得，融在沉沉的梦境当中醒不过来。
王毓不费吹灰之力便将那些海妖串了起来。
那些沉浓的怨气也慢悠悠从房屋上离散，然后又在王毓串了老长一串溜的海妖们身上沉沉地压了下去。
王毓恍惚间，似乎听到了许多稚嫩兴奋的声音。他们叫嚷着喊她“龙女大人”，虽则怨气横生，却没有伤害无辜。
他们在叽叽喳喳着说笑话和邀赏的好话，似乎全然不觉自己早已被人拆吃入腹。
好像还能在阳光下撒欢的，活生生的孩子。
可事实是，他们早已化作一抔白骨。
是零散的，不成形的，全部混在一起的。
被煮熟的骨头。
王毓站在阿野的屋子门口，听着里头鲛人王哎哟哎哟戏多的吵嚷声。浅白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像拢了一层纱。
屋内，归星抱着手靠在暗处，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鲛人眼泪汪汪地握着手“爹爹”“乖崽”地喊着，半天说不到正题上。
阿野被他摁在身边，同样藏在黑暗里。
外面发生的事情他都通过散出去的神识感知到了。自然也知道了那些怨气冲天的房子里住着的都是交换了自己的身份的海妖。
他身边这个小崽子如今看着温和善良，但也保不齐有没有被那海妖交换身份。
他倒是倾向于没有，否则，他应该不会失去父母。
比起“吃鲛人肉中毒而亡”，归星更相信，是他的父母是第一批被实验者，因为没有撑过去而身死。
而阿野的安危，则是这场实验的交换品。
对于那些海妖而言，少一个阿野多一个阿野都一样。这渔村百余人口，够这群海妖霍霍了。
他这么想着，摁着阿野的脖颈，带着他走出门去。
王毓听到身后开门的动静，下意识转头看去，便瞧见被摁着脖子推出来，死死扒着门的阿野。
海岸边，被定在阵中的鱼人瞧见阿野，一下子激动起来，鱼嘴张张合合翕动不停，哔哔啵啵的声音也一下子嘈杂不少。
王毓看向归星：“怎么？”
归星定定看着岸边那群鱼人，转头看向王毓：“师叔，那是什么？”
王毓简略地将鲛人王告诉她的事情给归星说了一遍。
归星点点头，然后道：“师叔，我有一个猜想。”
王毓静等他的未尽之言。
归星便指指那些被王毓串在一起的海妖渔民：“可能需要他们稍微配合一下。”
他接受这事实的速度快极了，快得让王毓感觉好像什么都入不得他的眼。但她没多说什么，只挥手敲醒了她刚来时带头赶她的那个渔民。
那些怨气也听话地不再压在他身上，他随之睁开眼。
他看到仍未离开的王毓，看到王毓身后的归星和扒着门战战兢兢的阿野。他的脸色倏然沉下来。
眼前所见，此情此景，无一不说明，这该死的龙女查到了什么！
但是没关系，只要他不承认……
这么想着，他神色一肃，越过王毓和归星，去问扒着门的阿野：“阿野！这是怎么回事？”
阿野说不出话，只疯狂摇头。
“你为什么要伙同这些外人绑架村民？”他要的就是说不了话的阿野，厉声喝问道，“我这个村长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你父母逝世后也是我主张大伙接济你照顾你，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吗？！”
鱼人哔哔啵啵的声音更大了，这自称村长的男人这才注意到岸边那群鱼人，他的脸色顿时更加难看起来。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道低沉却难掩清越的少年声音堵住：“你没有对不起他的吗？那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你可以说清楚吗？”
村长闭着嘴狠狠瞪向说话的归星。
阿野听到归星的话，亦是一愣，他不由得松开扒着门的手，愣愣看向脸色阴沉的村长。
他张了张嘴，却仍是没能说出话来。
“你不说吗？”归星走到王毓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我来替你说。”
“你偶然得到一本秘籍，可以交换你与其他人的身份，可那秘籍来得不明不白，你不敢轻易尝试，于是你忽悠同类与你一同修习那秘籍。等他们学成，又怂恿他们付诸行动。阿野的父母，就是你们第一个找上门的对象吧？”
“不出意外，他们被你们抓去，听到了你们想要夺取他们身份的谋算，于是他们将自己的孩子的安危做交换，自愿献祭自己。可你们此前从未有过经验，他们两个，包括交换身份的那两个海妖，全都死在当场。”
“之后你汲取教训，却迟迟不敢再动手。就在这时，有人告诉你，鲛人肉可以提高你们交换身份的成功率。你本就不甘做一个样貌丑陋可怖的海妖，如今有了机会，也有了能力，你当然心动。”
“但你惜命，你仍旧不敢。这零零总总九十八人，不正是你忽悠来的吗？九十多人都成功了，你终于放下心来，找上你早就挑选好的人选——你现在这个身份。”
“但很快，你又发现，鲛人肉是有诅咒的。”
“你与同族，无一幸免。只能继续食用鲛人肉延缓诅咒的发作。”
归星想，他大概知道王毓为什么会在此困守许久了。
她夜里不曾出屋，这片渔村白日里又一片安详，根本没有异常。阿野的父母出事他年纪还小，什么都不记得，自然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那小鲛人也是个没有用的小傻子，她在此毫无进展，自然驻留许久。
“那些鲛人被你们吃剩的骨头，应该都被你们埋在家中了吧？”归星垂着眼，他抱着手，让村长去看看他身后的族人，“你且看看，那冲天的怨气，他们都在看着你们呢。”
村长瞪大了眼睛。
显然，他也压根没想到那些被吃掉的鲛人会有这么大的怨气。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村长激动地喊出声，“这不可能！！我明明把他们都驱散了！！！我明明……我明明都按照秘籍里的步骤……我什么都做了！这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王毓冷冷道，她将满面泪痕的阿野推到村长面前，少年的嘴巴张张合合，似乎想发出声音，却无法做到。
“你当真以为，你做下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不需要付出代价吗？”
王毓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些跟随在他们身边的怨气忽然像被激怒那样，张牙舞爪地猛然上升又猛扑向下，狠狠穿透了村长的胸膛！
那一瞬间，村长的脑袋变成了长着一双浑浊的蓝眼珠的长嘴鱼头，鱼嘴几次张合，最终都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便咽了气。
与此同时，海岸边被定住的鱼人中，一个和村长穿着一模一样的短打的鱼人脖子上的那条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村长的脑袋。
鱼人们顿时躁动起来，村长连忙高声安抚。
王毓见此，也不再束缚那些枉死的小鲛人的怨气，任由它们为自己报仇。
海妖们一个个恢复原型死去，鱼人们一个个随之重新夺回自己的身份。归星脱离这一片土地，去到那些渔民家中，一家一户，将那些鲛人零散的骨头全部挖出。
鲛人王带来的那些鲛人们也默默跟随在归星身后，将家里的孩子们一一带回家。
朝阳慢慢从海平面上升起。
阳光正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