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离阳,凶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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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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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题记:看花东陌上,惊动离阳人。四月的离阳城里,槐树连理,柳枝内附,樱桃、石榴、牡丹、榆树衬托其中,离河漾漾,从端门前缓缓流过,将京城南北一分为二,又被拱桥连接成一个整体,河两岸柳树依依,桃红争艳,串坊推车卖蒸饼的,来往的胡商、游人,或单人影只,或两人结伴,或数人成行,走上天津桥,河风徐缓吹过,吹不散这千年古都离阳愁,到傍晚时分,还能看到金黄色的阳光把河水洒满,亦或是火红绚丽的彩霞挂在远处皇城城角上,点缀着上阳紫薇、古落离阳。

正文: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描述的是故长安城坊市格局气象,作为大皓新朝都城,离阳城不遑多让。

隆武六年,癸卯年四月初七,古都离阳,京城的居民还在熟睡之中,明月朗照下,一百零三坊星罗棋布,肃静规整,哪怕是在这夜色当中,依然能感受到新朝京城的一派欣欣祥和之景。

戌时三刻,景仁宫内,圣上倏地从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起身,袖袍一挥,将茶盏拨在地上,撞得粉碎,碎片和茶渍溅得到处都是,洁白剔透的瓷碎在青墨色地砖上显得格外刺眼,这是一只釉下彩三足茶盏,圣上已用多年。随着茶盏碎地,阶下之人都慌忙跪了下来,顾不得碎瓷满地,即便扎得生疼,双手也不得不撑在金砖上,弓背匍匐着,不敢抬头稍视,想必此刻圣怒已极。

此时殿内,除了圣上、我,就是广陵王和宁国公皇甫翊,殿门口列着两排全甲武士,他们挎着腰刀,一动不动地站着,连表情都似乎凝固住了一般,刀鞘上青色莲纹散发出的冷峻寒光似乎要把刀锋从刀鞘里穿透出来,周围的夜幕黑沉,但漆黑的夜色逼近到武士身边时,也不由得畏惧消退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皇家的气派还得靠这巍峨的宫殿和这些魁梧的武士撑将起来。

他们身上的盔甲被殿内投射出去的影影绰绰的宫灯烛火映出明晃晃的亮铜色光影,和盔甲上插竖着的鲜红色羽翎以及呈暗朱红色的大殿顶部形成了鲜明对比,随着灯焰闪烁,几人周身时而朦胧耀眼,时而清晰明灭,面庞似黄铜铸就一般。而在殿外的远处空地和殿内远离御台的地方,或是帷幔之后,又有无数昏没不清的暗角,好像隐藏着随时会嗜人的鬼魅,如同朱漆宫门上面目狰狞的兽首铜环一般,像极了此刻殿内众人七上八下惴惴不安的心情,人人的脖颈处都隐透出丝丝忽冷忽热的感觉,不受控制一般一阵儿阵儿地传到头皮上。

殿内还侍立着四名宫人,他们面无表情,垂首站在远处,从他们低埋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惊慌,只是在如此昏暗的夜里,他们的脸色却白煞得如同施了脂粉,仿佛死去了一般,其中有三人都是新换入景仁宫的宫人,他们此时的表情全是模仿自另一名老宫人的真传,据说数天前,那三名旧宫人便是模仿他模仿得不到位,惹怒龙颜,莫名其妙便丢了脑袋。

丑时七刻,夜空中传来闷雷声,屋里屋外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儿。忙活到半夜,我刚要入睡,便听到一阵儿猛烈的甚至可以说是失礼的“咚咚”撞门声,像是强盗却又不像强盗,因为强盗没有这多余的礼节,普通人也不会在深夜如此惊扰主家。我穿上刚刚脱掉的靴子,出来一看,原来是传旨太监,没命价儿地刚匆匆敲开了府门,他身后跟着两个侍卫,三人已经闯到了后院,仿佛要同归于尽般快步向我冲了过来,以至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觉得他这架势是来抄家的,但随即想想又不太可能,抄家不会只带这么几个人来。

“快!”他下台阶时一个踉跄,刚冲我说了一个字,便差点摔了下来,一个侍卫紧跟上去扶住了他,他一把甩开侍卫的手,快步走了过来,一点也没有了往日慢条斯理的拿捏腔调。

“快!侯爷,圣上急召!”他急得似乎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原来是传圣上口谕,宣我入宫,只不过这太监连传旨的规矩都给忘了,潦草说完这句话,不等我同行,便匆匆离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是要传其他人一并入宫,先行一步。

一阵柔和的凉风从屋檐下吹来,吹到半晌突又变得劲急温热起来,而松树的簇簇枝叶被皎洁的月光在地上映出清晰冰冷的轮廓,两者形成鲜明对比,抬头仰视,原来并不是要下雨,我面朝着从高处洒下的月光,使劲嗅了嗅风中的味道。

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假如起夜,便要走到院中如此深嗅一番,把屋前栽种的几丛花草的香气吸入肺腑中,然后再回屋继续睡觉,但这一嗅之下,才发觉今天的夜风不大对劲,风中的花香被一股断断续续且浓烈的火燎之气掩盖住了,哪里失火了?看样子是出事儿了。

管家在一旁睡眼朦胧状兀自打着哈欠,直到来人走了她也还没清醒过来,在我的管束之下,府内的人几乎都是这一副松散模样。

我回到屋中,换了身衣服去面圣,嫌轿子太慢,便让护卫准备了两匹马,随我一起骑马入宫。

出了府门,那股烟熏火燎的气味儿越发浓烈了,一阵阵地裹在风里吹散开来,像此等烟火熏燎之气弥漫全城的景象,立朝以来还是头一遭,不过此前在兵祸连天的光景年岁却时常能闻到,不由得陡然让人精神紧张起来。

即便太监不来,京城里到处弥漫着的烟熏火燎的呛鼻气味儿,也等于告诉所有人出事儿了,离开府门,走到巷子尽头,拐过一个弯儿便离开背巷,到了履顺坊最大的一条主街上,视野顿时开阔了许多,远远向西望去,这才发现宫城方向的天都被映红了,可见确是宫里走了水,不少百姓都站在街道上看热闹,三五成堆聚在一起议论着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沿着主街一路西行,至光履大街后向南行转,过了清化坊,向西朝东城的城门而去,东城是宫城东侧的一座卫城,进入东城后,只消半盏茶的功夫便可进入宫城,没想到却在东城城门口碰到了宁国公,宁国公的府邸在离河以南,按理说他应该从南边的皇城掖门进宫,那距离是最近的,怎么会绕这么远出现在东城。

太监早已在城门处等待多时,我和宁国公略一寒暄,来不及多作客套,在太监的催促下,我二人便一前一后进宫面圣去了。

东城和宫城之间的城门早已戒严,有许多北衙禁军在此把守,不准任何人进出,连呈送加急公文的宫人都一并挡在了宫城城门外,还有一些替圣上、妃子采办诸事因迟归暂住东城的宫人,出来看热闹,也被禁军一律控制,并交由专人看管,不许他们离开东城一步,隐约看见几个皇亲也夹杂在其中。这些北衙禁军个个都神气活现的,虽说是宿卫宫城和皇城的亲军,平日里可也难得见圣上龙颜一面,以往只有内使监传旨给禁军首领遵旨办事而已,说白了就是看大门的,而这些宫人虽都只是些宫中掌管杂物的小人物,可仗着各宫的主子颐指气使惯了,哪怕有些许违矩之处,禁军却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不敢得罪他们,因此平日里禁军在这些宫人面前唯唯诺诺,现下受了圣上的亲派,尤其是要辖制这些宫人,便似翻身了一般,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颇有些扬眉吐气起来。

在远离宫人和皇亲的一个角落里,还站着七八个人,这些人一半儿都隐在房角的黑影中,俱着纯黑色军服,衣服上用红色丝线绣着飞鹰,军服均是棉麻布料,并无甲胄质地在身。这些人身形精干,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站着,眼眸中闪烁的光点像鹰隼一般,正盯着城门口的动静,好像随时打算扑上去把什么人撕碎一般。他们是墨垣卫,直接越过内使监听命于圣上本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圣上都识得,叫得出名字,他们日常除奉圣命,极少与其它军署同僚来往,他们的出现也往往会令其他人万分紧张起来,想必现在南边的皇城那里也是同样的一番情形。

我们几人走到城门口,禁军挥手拦住我们,要查验令符,尽管有大太监在前引路,禁军还是翻过来调过去把太监手上的令符仔细查验了数遍,却迟迟不开城门,这时候,那些墨垣卫从远处走了过来,禁军放下手中的令符,看着这些走到面前的墨垣卫。

其中一个首领模样的人站了出来,并没有看向禁军,而是当面将圣上口诏传达于我,命我即刻进宫面圣,而后察查失火之事。那些禁军看到墨垣卫宣读圣旨,不敢再拖延,当即打开城门,放我们入城,这些墨垣卫并没有离去,紧跟着我们一起入了城。

一跨进宫城的城门,迎面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从这里已经能看到冲天的火焰了,刚才在城门外还不觉得,现在一到了城门里,便听到宫里到处都是呼喊声,早已乱做了一团,所幸看火焰腾起的方位,是在宫城靠南的一角,距圣上的寝宫离得还远,我们便沿着宫城的城墙一路往北,绕道往景仁宫而去。城墙被火光映得发亮,颇有些像前朝皇宫城破前的末日景象,瞧得人心慌,一路上,看到宫人们四下乱跑,和乱糟糟救火的水班、禁军混成一团,堵塞了好几个路口,平日里据说训练有素的水班队伍,这时候也混乱起来,有已经冲上去救火的人,有看到同伴被火吞噬犹豫不前的,三人两人各自为战,看不到调度的人,好像真似城破了在忙乱一般,禁军喝令不止。宁国公看上去一脸忧郁,不过却没有丝毫惊慌之色,反而大有哀叹之意,我二人一路无话,怀着心事各自走着。

好容易来到景仁宫外,通报后,守卫的武士将宫门打开,进入宫内。这是一个诺大的阔敞宫苑,极尽简致且不失雄伟大气,单独围成一圈的内宫墙把周遭广广一片大青砖铺就的空地都围了起来,空地上别无一物,只有正中间一处宏大的殿宇矗立着,从宫墙任意一点往中心走,大约走上三百余步,方可走到大殿阶下,高筑的台基将大殿堪堪耸起,显得极为高大,但这大殿建得很是巧妙,在宫内任何地方看,这里都是最高的建筑,但只要一出了宫门,便再也看不到它的檐顶方位了,既衬托出了天子的无上地位,又不失安全方面的考虑,据说还是宁国公构思督建的。

走到这里,不只是墙外的喧嚣声,甚至于连火光和热浪都几乎消散殆尽了,四下看去,周遭满是皎洁的月光,天空中也是月色如银,竟还有些清冷之意。

我们走到阶下,拾级而上,抬步许久,才到了殿外,外面的喧嚣声已经几乎听不见了,但回身看时,远处冲天的火光却看得一清二楚,火焰冲天,似乎要把天上的浓云都点燃了,甚至能看到火光周围已隐成黑点的众人还在到处奔走。

我正要进入殿内,殿门吱吱呜呜被人推开了,一名内使监太监走了出来,示意我不要进去,然后递话给我,说是圣上的意思,让我即刻便开始着手查这件事,待有了眉目再来面圣,随后又说,他遵旨将此先已查到的一些线索告知于我,此后便由我具体察查此事。

我问他查到了什么线索,他东拉西扯,说了半天,只说了一个有用的线索,那就是火大约是丑时一刻着起来的,至于其它诸如内使监如何临机决断,封锁现场之类,尽是废话。我想,圣上恐怕现在已起了疑心,将朝中这些心腹大臣、爱将、身边的太监全都怀疑了个遍,不然也不会放着那些能力超群的人精不用,把如此紧急的任务指派到我这个闲人身上,那人还在兀自说着话,我不再听他唠叨,当即便往外走。

从景仁宫出来,这才发现屁股后面跟了一堆人,有内使监的,也有禁军,还有一些宫人和墨垣卫,一帮没头苍蝇似的人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看着我,我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切,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可又不能什么都不干,只得强作镇定,吩咐众人行动起来,除火班之外,其余闲杂人等即刻各归各宫,不得四处乱窜,先灭了火,再排查可疑人员和线索。

虽然如此安排,其实也确是一时无从下手之故,这宫里着起了大火,到现在为止都还乱作一锅粥,只得先忙活起来,慢慢再理顺思路,况且身后虽然跟着一堆人,但圣上并无明诏令他们听我调遣统一办案,想调动各方力量恐怕也是不能,朝中势力错综复杂,宫里也是暗潮汹涌,这纵火的不知是哪一路人干的,不过多半会有人把此事推到太监头上,用宫人盗宝的老典故来趟事儿,因此短时间内想查清此事,难于登天。

不过,有没有效率是一回事,能不能查出结果是一回事,态度积极与否又是一回事,我努力查案却没有查出结果,是我能力有限,但你不能说我没查,心里计较已定,当下便摆出一幅忧心忡忡的急迫神态,呼号指挥这帮人加入火班,投入到灭火、疏散人群、防止火势蔓延诸事中去,查案这事暂且先放一放,容后再说。

黑黢黢地又涌来一帮人,这些火班、宫人和禁军,起先不知是听了谁的命令前来救火,眼看内使监、墨垣卫这一帮子人都在听我调遣,也都慌乱乱地加入到我的指派当中,顿时又忙成了一锅粥。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很多人都是这样,你以为他懂,其实他们也不懂,老爷们只是在那些位卑职低的人面前颐指气使惯了,于是便装作很懂的样子,当他仰视你,而你又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的时候,他们又什么都不懂了,都觉得还是你懂。这么一番忙活,已到了傍晚,大火已经扑灭,我在无逸斋的废墟外,靠墙瘫坐着,衣服和脸上都是黑乎乎的碳灰,刚才忙于救火之际,我顺手在脸上抹了几把。

戌时一刻,我看到景仁宫的太监路过这里,虾着腰,正匆匆往宫门口走,他经过这里时,无意间往这烧塌了的地方瞅了一眼,却看到了我,脸上顿时现出一种十分惊奇的神色,一路小跑向我这里过来。

他跑到我面前,语气颇为不满地问我道:“侯爷,您怎么还在这儿?圣上正命奴婢召您前去问话,还以为您天不亮就到内使监调派人手查案去了,敢情这大半晌过去了,天都黑了,您还没挪窝啊。”

“呦,公公,查案也不用事事非得我亲自去啊,千头万绪,我一个人查得过来吗?再说了,我刚带着大家伙儿把火灭了,火不灭怎么查?线索不在火堆里嘛。”我几句话把他噎了回去。

他哎了一声,说道:“得了,奴婢也插不上嘴,那您赶紧着吧,祖宗哎,圣上等着您呐,哎,看您怎么回话!”

“公公头前带路。”我略一相让,便随他往景仁宫方向去了。

到了景仁宫,进入殿内,圣上背对着殿门站在御台上,看似早已等候多时,显然从丑时到现在圣上一直在这里并未离开,内使监来人正在陈奏一些情况,只见宁国公也未离去,广陵王也在殿中,看到我时,二人微微点头示意,不过,右丞相严邝和左丞相元离却并不在这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儿,两个宰相竟然都不在场,还是已经被圣上分派出去另有任务?

内使监说罢,圣上便命我详说调查进展,我将如何调度人手灭火之事详尽陈述了一番,然后把刚才来的路上想好的说辞和调查计划简述了一遍,宁国公在一旁听得兴起,脸露微笑,但马上又想到宫中出了此等大事,万不可笑,不禁又严肃起面孔来。

“这么说你是还没开始查呀?!朕心里刚才还犯嘀咕,让人去召你前来回话,怎么一眨眼功夫就到了?敢情你是在这儿还没走啊,这大半天你都干什么了?灭火用你操心吗?!”御前奏对罢,圣上铁青着脸,凝视半晌,骂了这么句话,随手将茶盏拂在地上,斥责我办事不力,正要问罪,广陵王开口了。

广陵王是圣上堂弟,随今上征伐天下,立下汗马功劳,受封广陵王,就藩扬州,是我朝诸王中唯一一个非圣上亲子而受封的王爵,不过近两年来却多在京城长住。

“陛下,宫中大火,奸佞蒙弃圣恩,狂悖至极,但背后机由,仓促之间恐难厘清,望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宽以少许时日,武阳侯定能揪出奸佞,将其党羽连根拔起,以解陛下之忧。”广陵王说罢,侧目于我示意。

话说丑时一刻,福寿殿燃起大火,火光照亮了大半个宫城,整个皇城之内都看得清清楚楚,火势甚大,难以扑灭,至卯时又引燃了近旁的无逸斋,一直烧到刚刚方才扑灭了大火,两处殿阁已然烧成了一片废墟,两殿珍藏的大量密笺文牍,被付之一炬。

丑时七刻,圣上召我入宫,下令彻查,仅仅几个时辰后,也就是此时,已是第二次召我,我虽知道事态紧迫,可如此短的时间内连召两次,可见圣上心里是何等震怒焦急,适才问询我如何部署追查,进展如何,然毫无头绪,这么短的时间,仓促间实在难以发现任何端倪来,只能待火灭后,等宫人各自归宫,宫内局势稳定,方可从长计议。

景仁宫殿宇内部空阔,哪怕发出一点响动,声音便会扩大到整个大殿,因此圣上在御台上只消轻轻说几句话,底下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那些宫人们自然也不敢私下胡乱窃语。

殿外窗棂底下,却有两名守夜的宫人在窃窃私语。

一人幸灾乐祸地说道:“武阳侯这下可惨了,圣上发这么大火,肯定要重罚他。”

另一人说道:“你刚来的知道啥?陛下哪怕发再大的火,也不会开罪他,常有的事儿,陛下平日里召见武阳侯的时候,多半也没有多少好话等着,都是这等语气,他都习惯了。”

先前那人奇道:“那是为什么?”

这人说道:“你不知道吧?听说,二十多年前圣上还在乡里务农,受乱匪兵痞欺压,灾年军阀抢粮,朝廷逼征,家中粮尽,一家人难易度日,正打算举家逃荒。有一天,圣上的父母刚从临村亲戚家借来了半壶粟子,十几个逃兵路过村子,便要进门抢劫,发现屋内空无一物,只有半壶粟子,也硬是要抢走,老汉夫妻上前恳求,结果被乱兵殴打,双双丧命,正巧圣上回来,拿着柴刀要以死相拼,邻里一明姓乡亲慌忙拦住他,待乱兵走后,又拿出仅有的余粮接济了他家最后几日,帮他料理了双亲后事,不久后村子又遭洗劫,村民被乱兵裹挟失散,明姓邻居只剩一幼子,从此以后,圣上一家便带着这孩子四处奔波,这孩子你知道是谁吗?就是武阳侯,后来圣上从军,积功拜将,四处征战,便是由圣上的发妻,也就是皇后,把他一手带大。”

那人恍然大悟:“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武阳侯有恃无恐,可为什么很多人背后都议论武阳侯?”

另一人说道:“毕竟不是正经血亲,皇后却这般疼爱,荣华富贵的,旁人犯了红眼病了白,还有,武阳侯这么大了没成婚,大家都议论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哎,哪儿说哪儿了,别看圣上平日对武阳侯没什么好话,但是背后议论武阳侯,让圣上听到了,脑袋得搬家!小心着点,差点让你把我带沟里去。”

殿内,此时,听到圣上训斥,我连连称诺,然则心里却并不慌张,倒是宁国公皇甫翊面有不安之色。宁国公已过花甲之年,圣上过去常说其为自己的张良、管仲,多年来为圣上出谋划策,运筹帷幄,陪圣上一起踏过了多少鬼门关,是以国公之爵恰合其位,但也不知是如今年龄大了,还是想要急流勇退,宁国公这几年越发唯唯诺诺,此时,他正趴伏在地上,屁股厥得老高,模样颇为滑稽,圣上斥责的是我,可一旁的宁国公却显得比我还为惊忧,广陵王见他这样,脸上不禁流露出一股轻蔑之色。

“宁国公,说说你的看法,依你看,这事是内贼偷摸财物放火灭迹,还是背后有什么朕不知道的机由?你且说来,朕听听。”圣上向他发问,眼睛却看着宫灯里的火焰,像是在出神一般,宫灯外的纱绢蒙皮上绣着吉祥如意纹样,隔着纱绢蒙皮,火焰朦胧影绰,灯罩上坠着的八宝灯穗随着灯焰明灭,不住地摇曳着。

“陛下自然圣目煌煌,只是,臣,臣老了,此事突然,臣也是刚刚听说,尚未理清头绪,臣愚钝。”宁国公说罢,将身子伏得更低了,声音苍弱,几乎将脸都贴在了地上。

“哼。”圣上轻哼了一声,“朕是圣目煌煌,你们哪个又不是洞若观火呢,你们瞧朕比朕瞧你们都要瞧得清楚瞧得明白!”众人战兢伏地,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圣上这话,分明是将阶下之人都怀疑了进去。

“武阳侯,你说是吧?”圣上转头问我道,用一种戏谑的语气,也不知是冲谁说的,反正不是宁国公就是我。我正尚自在发呆,压根儿没有听清圣上的问话,众人都在等着看我如何回话,却发现我双目出神,一动不动,广陵王见我情状,赶紧咳嗽了一声,我才突然回过神来。

“是是是,呃,不是不是,臣惶恐,臣惶恐。”我略一分神,险些同圣上开了个要命的玩笑,一旁的宁国公听我这么答话,用袖袍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不知道是热出的虚汗还是吓出的冷汗。虽然我平时同陌生人沉默寡言,但在熟人面前却是出了名的爱开玩笑,当然在御驾前不敢放肆,不过这无意中的一出神,显然就不小心开了个玩笑,而且这个玩笑差一点就开得有些大了。

适才分神,我是在想刚才陈述给圣上的查案计划和一些疑点,虽然是我仓促间想出来的,倒也不完全是胡思乱想。宫内有严格的防火制度,不准随时随意点明火,各宫各处用烛都有详细规定,且宫城内设有如意缸用来储水备用,共有三百零八口之多,并有配备藤斗水枪的火班和巡火带班太监昼夜巡逻,再者两处殿宇为保存尘封文牍之处,殿内平素无人,且与外墙之间有空旷庭院隔开,怎会如此轻易便烧起大火,这火来得煞是怪异。

圣上来回踱着步,双手背后,说道:“也是,劳苦了大半辈子了,老了老了,也该歇歇了,朕什么时候也能像你这样,把千头万绪的事情都交给儿子们,享享清福啊?”

宁国公和广陵王听见此话,不禁都紧张起来,这句话一出口,言者有心无心与否倒不甚清楚,但听者有意是肯定的。圣上不久前曾与众臣畅谈战国旧事,说起赵武灵王让王位于次子赵何,自称“主父”,以致酿成沙丘宫变被饿死行宫之事。这时突然说起此话,表面上是在与宁国公客套,实则是否有影射沙丘之深意,却是难以度量;更有甚者,宁国公之子平日里仗着宁国公威望,行为荒诞无礼,骄横冲撞宗室,宁国公屡教不听,圣上是不是借此在敲打宁国公约束家人,实未可知,众人此刻都在心中对照自身,暗自猜测圣上此话的真实用意所在。

“武阳侯,扶国公起来。”圣上指了指我说道,我走近宁国公身侧将他搀起,看见他身上沾了一大片灰尘,顺手帮他拂了下朝服。

“你倒是有眼色,先别替国公拂衣了,先看看你自己,小兔崽子,先把自己拾掇拾掇好。”圣上语含奚落地对我说道,“你小子也该用些心思了,有些人是用心过度,你却是诸事毫不上心,朕的那帮近臣悍将们早就跟朕说了,你整日价儿窝在府中,钓鱼吹箫弹琴,无所事事,而且平日行事乖张,长我育我,顾我复我,你多大时候也能顾顾朕啊?”

我垂手站立听训:“是,是,是。”

“国公,你说呢?”圣上问道。

“陛下说笑了,武阳侯自然是事事把陛下放在首位的。”宁国公拄着拐杖,深躬着腰附和道,脸上挤出些许讪笑,十分勉强又极度劳累的样子,看他的样子,刚过花甲之年却似耄耋老人。

听他这么说,圣上嘴角上扬,脸上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消失了,说道:“皇后时常跟朕说,你也近而立之年,可至今仍尚未婚配,让朕劝劝你,可朕劝得动你吗?朕和皇后的指婚你忤逆不遵,现在如何?是不是还是孑然一身?你的心思都放在什么地方上去了,可曾反思反思自己的毛病?”

我听到圣上此言,不禁怒从心起,一股无名火腾地烧了起来,脸上肌肉抽动,但马上又将心底的怒火强压了下去,只是淡淡地回道:“是。”

“朕看你也不会反省自己!”圣上又说道,语气中颇有些愠色,“从即日起,改封你武阳侯为阳武侯,家事国事俱不可荒唐废之。”殿上众人都似木雕一般无动于衷,只有两名宫人低头在讥笑,虽然离得很远且烛光昏暗,可还是被我瞧见了,大概其他人也是想笑,只不过不敢露在面上。

“既然广陵王和国公都替你说话了,朕就给他们个面子,明安,好好办你的差,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摘也摘不掉,不是谁的也别自己往里凑,手伸得太长不见得是什么好事。”圣上训斥完我,又坐回到龙椅上,右手搭在浮雕蟠龙纹上,轻轻用手指敲着,长须飘飘,好似世外散仙,一身轻快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圣上这一整天憋的一肚子火就是专门冲我来的,如果不是火势太大,说不定还会有人以为宫里这把火就是圣上专门派人放的,为的是好找个借口修理我一番。

圣上说罢,用手指了指广陵王,却也不瞧他,随即又把手放回龙椅上,双眼微合,半憩着随意斜视左右两侧的云龙浮雕台阶,继续敲着蟠龙浮雕问道:“广陵王,宫里着了一把大火,宫外呢,那个严李氏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宫外也着了一把大火,把《大皓律》都烧光了?看来真是要天下大乱了,无法无天没个章程!”

严李氏是松江知府的女儿,松江知府原是军旅出身,奈何上任后任权滥捕,搜罗财物,被御史弹劾,上赐死,没官,妻子十三人,或被发落到教司坊充当官妓,或被流放到安西充军。

派去查抄松江知府的官员是严邝,曾经干过一任宰相,后来因事被贬官,任陕西参政,不久前刚复任宰相,但此前一次大廷议,严邝又因顶撞圣上被廷杖,差不多也在此间前后,妾严李氏突然被人告发乃没官妇,此事正交给广陵王调查,按《大皓律》:没官妇只给圣券功臣家有。就是说,被抄家罪员的女眷,经买卖或奖赐,只能由圣上赐给功臣所有,普通大臣不得随意妻娶。

广陵王还未开口,或者说圣上也没等他开口,便听御台上圣上淡淡地说道:“严邝死了。”此话一出,无异于晴天霹雳,众人尽皆发出一声惊讶之声,就连远处的宫人和殿门口的武士脸上都不禁露出惊惑之色。

严邝刚刚被复了宰相之位,便在廷议中一反常态冲撞圣上,现如今正在家里养伤,怎么会突然死了,难道是顶撞圣上或者小妾之事东窗事发,被吓死了?也不至于吧?!

“两个时辰前刚刚死的。”圣上又说道,今天突然发生的两件大事实在太过蹊跷,一前一后,宰相死了,宫内着了火,此时,众人不禁都在心里暗自将严邝之死同大火联系在一起,难道是严邝指使人放的火?然后畏罪自尽,想罢又都自觉此种想法十分荒唐,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足足沉寂了好大一会儿功夫。

“圣上,严李氏之事终归是某些当臣子的贪欲无厌之故,谓色谓贪,想来无甚区别,严邝虽往日勤勉,对圣上也算尽心尽力,然近来越发松懒无状,甚至欺瞒、顶撞圣上,实是罪有应得,不过严李氏之事,终究不过是件可大可小之事,严邝虽死,仍有要事未曾发落,臣请启奏上。”宁国公抢奏道。

“可大可小?依着国公的意思,何事为大?何时又为小?”圣上说道,随即又说道,“罢了,你且说来,还有何事?”

“启奏陛下,严邝虽死,家中却还占有田亩数万顷未曾发落,百姓多受其累,望陛下周知。”宁国公说道。

“这件事朕是知道的,只不过还不到决断的时候,国公好像对此事很感兴趣啊?奏报的如此及时,国公,你的田亩比严邝多如几何啊?”圣上突然目光凌厉起来,盯着宁国公。

“这,陛下明鉴,严邝乃罪臣,深负天恩,臣,臣。。。”宁国公往日随圣上征伐天下,极受倚重,但隆武建元后也愈发老聩,圣上曾说宁国公:想当年指点江山,意气何等风发,如今却似闺中妇人一般般事事畏缩,只知自保。

的确,如今却似换了个人,越发小心谨慎,君前奏对数次显露囧状,简直和严邝一个德行,只不过严邝并没有宁国公的辅佐功劳,况且死前总算也硬气了一回。

令圣上对其不悦的不只此事,半年前,京兆尹上奏,举宁国公侵街建墙事,后又被左街使弹劾。《大皓律》规定:诸坊市街曲,有侵街建墙、接檐造舍者,罚银岁入十分之三,并令毁拆;于街巷穿坑取土者,杖七十,罚银岁入十分之五;复犯者,交京兆府,重罚;墙屋桥道,应循序渐修,不得广征劳役;京兆府、金吾卫、左右街使均有管理监督之责。

隆武五年十二月初六,左街使启奏圣上:京城各坊各街铺,近日多被百姓、军官、各部官员起屋造舍,侵占禁街,街巷曲苟,奸人隐匿其中,实难分辨,臣议,除有京兆府批文所建舍屋外,余侵街舍屋请令拆除,整肃街容,以安诸坊。圣上准奏:所侵街屋舍,限三个月移拆,如违抗,委京兆府、金吾卫、街使便宜处置。

十二月初八,左街使再奏圣上:宁国公皇甫翊,违背《大皓律》,于永丰坊东北角,侵街建造房屋六间,因涉及功勋大臣,故请圣裁。圣上下旨申斥:着宁国公即刻拆除屋舍,罚银三千两,自上奏折陈奏始由,并传阅诸大臣。

而此时,宁国公抢着奏报严邝田亩事,想是圣上想起了其违制旧事,心下更为不满。

圣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沉吟道:“罪臣,罪臣,有功才有罪嘛,就好比每天对镜穿衣,镜子越光亮,就越能看出身上的不对来,严邝固然是罪臣,谁是这面镜子呢,宁国公?你跟朕说说。”

“臣失言,臣罪该万死。”宁国公慌忙跪下,就连头上的八梁冠和腰后的四色丝浅织花样绶带,此时也显得极为扎眼和不合时宜,仿佛更加衬托出了他的囧态。

“扶国公起来!不要动不动就万死,朕赐你一个宁字,就是念你帮朕宁定四海,你是朕的张子房,朕还要倚仗你运筹帷幄呢,你死了,朕还有几天活头啊,这江山朕还能坐稳吗?”圣上这一句话,语气平平无甚波澜,却好似一石激中如镜般平湖秋月,荡起涟漪无数。

“臣等万死。”众人再次下跪,宁国公此刻额头已冷汗涔涔,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起来!”圣上言语间略带怒气,瞬时治好了众人多年的腿寒痼疾,众人战兢站起。

“来呀,给国公赐座。”小太监搬过一张黄花梨罗锅杖长方凳,扶宁国公坐下,宁国公再三推辞,方才敢坐下,适才想必心力激荡过度,明显已站不住了,这一切都被圣上瞧在眼里。

“那严邝,要论功劳,你们个个都比他强,当然了,明安除外。”圣上说起众人的功劳也还罢了,却生怕把我捎带上,也不知在圣上心里我究竟有多么不堪,“朕却能知人善任,破格提拔于他,好歹也是做过丞相的人,怎么就这么不开眼呢?”

“朕曾倚为左膀右臂,他也算是廉明持重,善理繁难事务,且屡献忠策,朕以为是个能臣,可这个能臣,官越做越大,却任而不为,一个中书省右丞相,事事听左丞相的,那还要这个右丞相干什么?替朕当睁眼瞎吗?”圣上不满地说道,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装聋作哑,随波逐流,朕让他去做陕西参政,就是告诫他要洗心补过,他是怎么洗心补过的?沉湎酒色?私娶没官妇?对诸多不法事知而不言,还有多少事是朕不知道的?!”圣上怒道,众人惶恐不敢言。

“朕当初就应该让他和元离调个个儿,让他做左丞相,让元离当这个右丞相,也比做个睁眼瞎强,如今更是一声不吭就死了,活着的时候糊涂,死的也糊涂,是他自己死的,还是谁害的?恐怕现在他自己到了奈何桥上,自己也都还糊涂着,不过,他的死朕也有责任,谁能想到区区数下廷杖竟能要了他的命?实非朕本心。”

“人言无心记,糊涂缠,常拿初二当初三,他是年纪大了吗?”圣上说着,斜睨着宁国公,“依朕看,是干儿子认的太多,俗话说家事不宁则神乱,干儿子多,欺天罔上的事也多,他是被拖累了,累糊涂了。”

“既然你们都诸务缠身,武阳侯,宫里失火和严李氏之事,全都交给你办了。”圣上似乎忘记了刚已经把我‘武阳侯’三字贬为‘阳武侯’之事,继续说道,“朕的羽林右卫归你指挥,另外,平日里你们不都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叫三法司衙门吗?朕今天就给你设个三法司衙门,连同京兆府,让你一并都领节制。

“侯爷?”圣上玩笑道,在我听来却是阴阳怪气,我不敢答应,却也不敢不答,于是便拱起了双手作以回应。

圣上说道:“你还当你的糊涂侯爷,要记住,凡事要举一反三,不要只顾眼前的事,后患也要彻底给朕绝了它。”

圣上戏谑一般对我交代着公事,羽林右卫归我指挥这没问题,可三法司衙门和京兆府归我督领节制这事,恐怕也是说来听听,真要动真格的那是千难万难,这些衙门日久年深,里头个个是难缠的鬼,地方关系错综复杂,像是倒满了腌臜杂烩又四处露洞的粪桶,这是让他们听我的还是我听他们的。

“但是,你可给朕当心喽,别现在当着朕的面一本正经,出了宫门就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了,可有很多人参奏你眼里没人,行止近乎江湖游侠,不守法礼,朕委你重任的用意,明白吗?”听圣上如此说,我心里犯了嘀咕,这是哪个王八蛋在背后中伤我无法无天,虽然我平日行事确不甚合群,也不至于无法无天?好,来日方长,让你们知道知道什么叫无法无天!

“臣明白,臣躬领圣恩。”我看似平静,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这下终于能让我扬眉吐气,一展身手了。虽然多年来,皇后让我苦学文武之道,但却少经阵仗,未历官场,以往圣上也只是让我参与些末枝小事。那些公卿大臣,平日里当面客套恭敬,背后谁也不拿我当回事,甚至有人说我这个侯爷就是个摆设,手无杀鸡之力,又不阳刚勇武,武阳二字实乃笑话,更有甚者说这武阳二字就是圣上故意在开我玩笑。本来我还担心圣上贬我‘阳武’之事,现下一件重任落在肩上,此事倒也不以为意了。

“陛下,那严丞相突然亡故这事儿,该当如何?”我不禁好奇问道,一旁的广陵王想要阻止我,却已经来不及了,我脱口便说了出来。

“怎么?朕说你诸事不管,这么快就转了性子了?开始诸事都管了?严邝的事儿朕自会让墨垣卫去查,不用你操心。”圣上奚落道。

“是。”我说道。

“四弟,你这做叔叔的,该帮就帮一把,这是公事,也是自家事,听说你的府卫比朕的亲卫还能干,让他们历练历练也行,你这次回京听说是带了不少人,正好派的上用场。”圣上对广陵王说道。

“臣府中那些护卫本事平平,净是些光吃干饭没用的家伙,空耗粮饷,前几日臣已上奏折,自请削两卫,只留一卫,臣今日旧事重提,还望陛下恩准。”广陵王听圣上如此说,赶忙答道。

“罢了,多事之秋,蚂蟥横跳,留着吧,都削了,该用的时候手中无兵,岂不是把命都递到别人手里了。”圣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臣谨遵圣命。”广陵王说道。

说罢,陛下袖袍一挥,我等从殿内徐徐退了出去,从殿内出来后,却没承想碰到了许久未见的云其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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