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陆自明度过了这些年最黯淡的一个春节。以往春节前都是忙于各种各样的应酬饭局，每日喝得醉醺醺，脑子终日昏沉沉的。今年在法规处当处长，清水衙门，几乎没有任何饭局。偶有一两顿朋友聚餐，也只略略小酌。他从未如此清醒，反思过往的醉生梦死、声色犬马，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是何况味？又有什么意义？他感到在精神世界已经凤凰涅盘，脱胎换骨，觉今是而昨非，仿佛新生一般。
这个春节他赶到上海。父亲走后，陆自明曾跟母亲商量，想把她接到深州一道居住，方便照应。但母亲没有答应，孙子由外公外婆照顾，他的工作又忙，来深州也帮不上忙。弟弟陆自强的孩子，本来是兰芳的母亲孙阿姨过去照顾，但是长年累月在上海，家里王叔一个人在深州。弟弟提出来要么母亲也来上海居住一段时间，帮助带孩子，正好可以和他丈母娘轮流一下，这样两边家庭也都更和谐。母亲同意了，只要能够帮上孩子，母亲是不会考虑自己的需求的。这样，前段时间母亲一直在上海帮弟弟带孩子，孙阿姨呢正好可以回深州陪老伴一起过年，皆大欢喜。
春节期间，他跟弟弟说了自己的想法。弟弟十分赞同，甚至提出来让他到上海一起发展，上海的机遇很多，这样也可以一起照顾母亲。但他笑笑否定了，他的主要社会关系、社会资源都在深州，马上四十岁的人了，换一个全新的城市从零开始，他觉得太难了。但是弟弟的态度给了他很大的精神支持，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陆自明度过了一个轻松愉快、其乐融融的春节，精神上充盈着不竭的动力。年后市建设局召开全系统年终总结大会，表彰了一批先进个人。本来分管局长是推荐了陆自明的，连先进事迹都报了上去，主要是奋战在信访的第一线，处理解决了大量矛盾纠纷，为推动全市重点工程建设提供了有力保障。但还是被楼冠中给否了。江启辰事后告诉他，楼冠中放出话来：“这是他的基本职责，法规处就是干这个的。如果干不好，我要免他的职！”
陆自明心无波澜，淡然处之，一笑而过。随他去吧！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坐在台上大放厥词，德不配位，沐猴而冠。陆自明有时看他在主席台上惺惺作态的架势，皱着眉头说着狠话，咬牙切齿，声色俱厉。问题是你自己屁股底下一屁股的屎，还要求别人洁身自好，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想起以往刘积仁在这个位子的时候，说话总是言之有物，发人深省，教育人也都是春风化雨，温言劝慰，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啊。他深切地体会到，化威严于和气之中，方是做人的真功夫、大境界。像楼冠中之流，说的话和干的事完全是典型的“两面人”，真的令人无限失望。被这样的人占据着高位，这个体制怎么能不病入膏肓？
晚上，陆自明独坐书房。这段时间，他在书房里待的时间很长。读的书和写的文字也很多，内心十分充实。反观这几年，忙于各种应酬交际，每年留下的文字寥寥，一本日记本一年用不了几页纸。大片大片的空白，仿佛诉说着自己思想的匮乏和精神的空虚。每年规定的读书计划--读完二十本书，每本书不少于五十万字，也就是一年不少于一千万字的阅读量，除了北京挂职的那一年，其它没有一年能够完成！惭愧！这几年最多的一年读到十一本，最少的甚至只有四五本，自己规定的任务，一次都没有完成过，应该感到羞耻！到法规处这短短几个月，写了大量的文字，超过近两年的文字量，梳理自己的思想，也读了九本书，感到活得很充实。他用抄经小羊毫在日记本上工整地写道：
要始终保持独立思考，见自我、见天地、见众生。见自我，就是要认识自己、做好自己、接受自己，努力向上攀登，发挥最大潜能，无论这个你是什么境界什么水平，最终都要做到最好的自己。目前还没有遇到最好的自己，但坚持下去，必能得见。见天地，就是要有胸怀有格局，游历广阔，阅历开阔，练达深沉。 一个人越是走遍千山万水，他的心胸就越开阔。穿越过的空间也会成为心灵空间的一部分。在天地之间审视小我，在小我之中藏大天地。京中一游，见山外天外之无限，益增自知之明也。见众生，就是要怀悲天悯人之心，由己度人，苦其苦、乐其乐，己所欲、施于人。嗣后，宜三省吾心，克己复礼，努力做一个温暖的人。
观察越来越多的人，就不难发现：许多人看似走在康庄大道上，实则走在悬崖的边缘。有权的、有钱的概莫能外。要说平安，大约只有小小老百姓。富贵险中求，老话不假。有的人不知光鲜背后的辛酸，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削尖脑袋求富贵;更多的人知道其中风险，还是选择火中取栗、刀头舔血，说到底富贵太诱人。抵抗得住富贵诱惑的，天下几人能够？世界就是这么个世界，狄更斯《双城记》的开篇词写得太好了：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智慧的年代，这是一个愚蠢的年代；这是一个信仰的时期，这是一个怀疑的时期；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应有尽有，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踏上天堂之路，人们正走向地狱之门……最终我们得承认，自己也不过就是芸芸众生、饮食男女。
陆自明心态已经调整过来，反复不断地思考也使决心日益坚定。心态调整好了，好像车子上了开阔的道路，前面视野一马平川，两侧风景心旷神怡，带来愉悦的驾驶感。这个世界其实就是这样，每一天对每个人都一样，但又不一样；每个人的每一天都一样，但调整好了心态，又不一样。人生道路至此，你开心或不开心，一天一天也是这么过，还是应该开心起来。无所谓后不后悔，要说后悔，只能说觉悟的晚了些。然而，人生就像股票，你永远不可能猜出那个买进卖出的最佳时点，一切的安排或许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想到： 许多事要往开里想、向宽处行。大多的事都要讲风格，摆摆手一笑而过。但一些关键的事必须坚持原则、坚决顶住。一个男人既不能精的过火，更不能傻得可怜。杜先生说过：“一个人可以不识字，但不能不识人。”识字真不难，识人真不易。要学会识人的本事。生活中机会很多，所谓天无绝人之路，但遇人不淑只会把路越走越窄。
这段时间，他主要在接触不同的市场主体，希望遴选一个合适的下家。还要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他思前想后，不能去勇攀建设任职，那样只会引起市场的轩然大波，对自己不利，对勇攀来说也未必是好事。现在可选择的市场主体很多，有许多来深州开发项目的大房地产公司、大建筑企业，都十分需要像他这样熟悉当地人脉资源的人，各种猎头公司、企业老板都有旺盛的挖人需求。陆自明将目标锁定在外地的两家大房地产公司，最终与青云地产达成了意向。
晚上，陆自明与姜文珊做了长谈，告诉了自己的打算，也详细分析了不去勇攀的原因。显然，姜文珊并不高兴，但最终理解了他的决定。
她最后说道：“自明，你读书多，想问题比我周全。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无条件支持！既然你觉得还是去房地产企业好，你就去吧！如果干得不顺利或者不开心，你还是可以来勇攀。我这里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陆自明眼角润湿。现在社会，交几个朋友简直比买几把青菜还容易，这么多年，酒桌上认识的形形色色、三教九流的酒肉朋友数不胜数。酒杯一端，称兄道弟，留下电话，再无联系。真正难得的真心朋友，不过三五人而已。也正是因为这些人的存在，让他相信世界是温暖的，人间有真情。
深夜仍睡不着，满脑子都是事，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情有点烦躁。陆自明倒了一杯红酒，躺在床上一边开着电视，一边翻着手机。忽然，深州市电视台一则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今天，我市纺织业龙头民营企业大洋集团在上交所挂牌上市，成为我市纺织工业企业第一支成功登陆国内主板的上市公司。上午十点，大洋集团上市敲钟仪式在上交所大厅举行，市委副书记、市长庄明远参加仪式......”电视屏幕上，众人西装革履，喜气洋洋，庄市长站在中间，大洋集团高管侧立两旁。王梅芳穿着一袭绛红色职业套裙，也站在行列里，如绿叶丛中一点红，显得风姿绰约。那是心中的月亮！永远的月亮！她的人生站上了顶峰，他打心底为她感到高兴。亲爱的爱人，祝福你的生活永远幸福美满，就像手里这杯佳酿，甜蜜甘醇！
二0一三年四月一日，星期一，陆自明四十岁生日的这天。怀着告别的心情，走进住建局大院。门口这块铜底黑字招牌，几次三番改变称谓，如今悬挂着“深州市住房和城乡建设局”的字样。从2002年算起，自己在这里整整度过了十一年多的青春。大院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景，一张张面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除了江启辰，大院里还没有人知道他打算辞职。他知道大事不谋于众的道理，越是大事越要小范围商量。迎面而来的人们，依旧用熟悉的笑脸跟他打招呼，他却感觉很遥远，很不真实，甚至有点陌生。他不禁想到，一旦自己辞职的消息得到证实，他们的表情会是怎样？惊愕？诧异？欢喜？惋惜？......也无非是添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这个社会，谁又会真正关心谁呢？每个人只关心自己的前程和生活，他人的喜悲，说到底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心里这样想定，望着大院里的建筑和景致，内心泛起阵阵涟漪......
晚上，他独自把自己关在书房。和青云地产的协议基本达成，他打算很快启动辞职程序。在将要离开的时候，忽然百感交集，万般不舍。这是自己为之奋斗了小二十年的领域，在这条路上收获了今日的一切。能有今日，他深怀感恩之心：感谢这个体制，感谢生命中的贵人，感谢走入自己生命的友人，也要感谢为生活打拼不服输的平凡的自己......
他提笔在日记本上写下：
走过了多少城市村庄，才会在梦境中辨不清身处何方？看过了多少陌生脸庞，才会认清有几个知交好友？阅尽了多少离合悲欢，才会明白生命的真谛？经历了多少雪剑刀霜，才会珍惜平凡与平安？每个人都像是在钢索上行走的戏子，旁观的看客既希望你安稳地走过去，又希望你踩空掉下去。而其间每一步的艰辛，只有自己恐惧的内心和哆嗦的双腿知道。无论如何，你已走过了四十年，回望一路，我还站在钢丝绳上，幸甚！也许还要再走几年才会平安抵达心中的乐园。但只要人还在，只要还有憧憬和向往，人生就还有希望。只要还有希望，就要感恩就要珍惜。走过的路，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那些年少轻狂的青春，那些激动颤抖的时刻，那些彷徨迷惘的岁月，一经阅历即成过往。
搁笔，还是觉得应该再写点什么祭奠今天四十岁这个特殊的时刻。在纸上涂涂改改，凑成一首七律：
四十述怀
回首蓦然四十冬
寻常奇崛取中庸
神明有意眷顾我
流水无情送落红
不惑年华孰不惑
青葱岁月尽匆匆
何人挥别凭栏处
海阔天高出卧龙
写完之后并不满意，第一联中“顾”和“落”二字失粘了，想换个词，把“眷顾”替换为“钟情”，倒是合律了，但在情感上又不够强烈，不够贴切。算了，不能因辞害义，就这样吧！算是对前四十年的一个小结，四十岁，是一个重要的节点，这是人生上半场的中场哨；同时，又将是一个全新的起点，即将吹响人生下半场的开场哨。站在这个节点上，回望过去，展望未来，百感横生，忧从中来，不可辍绝！
放下笔，合上日记本。陆自明翻看手机，看到各地官员纷纷落马的新闻密集发布，包括省部级以上的“大老虎”也有几只，令人震撼。而各地因违反八项规定被处理的干部则更是成批成批地发布，一场廉政风暴席卷而来。看来，这个社会的确正在起大的变革。这是好事！陆自明望着窗外，暮色沉沉，心也沉沉，黑夜统治着大地。忍耐吧！过了子夜的至暗时刻，光明终将到来！他振奋地想道：“明天清晨醒来，空气会更加清新纯净，清风将扫除一切阴霾，阳光将会普照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