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人的奸诈无耻，是他们之所以仍然存在的基础。”
就在江陵号在港口抛锚的时候，伏羲号上，托马斯正在为宋维纶丁杰和李翼翔介绍着威尼斯的情况。
这是宋维纶要求的，虽然此前他就接触过几个像奥图修斯这样的威尼斯人，但想了解一个国家，从敌人的视角出发，往往会得到更全面的看法。
“威尼斯人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忠诚！他们先是在十字军东征时背叛了拜占庭帝国，然后又与土耳其人贸易，赚取暴利，
他们最近的一次背叛，是单独与奥斯曼帝国媾和，瓦解了基督教国家的神圣联盟，但他们也为自己的软弱和背叛付出了代价，塞浦路斯随后就被土耳其人的军队占领……”
托马斯说到这里时，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似乎非常不耻威尼斯共和国做出的烂事。
宋维纶看了看这个大胡子，笑道：“……一个成熟的负责任的国家，不应该具备普通人的道德，国家是所有人利益的集合体，本来就应该以现实利益为唯一标准，用人格化，道德化的方式解释国家的行为，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在外交方面，威尼斯人做的其实不错，至少他们外交政策的出发点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而不是为了统治者的面子强撑着继续战争……
至于他们外交政策造成的后果是好是坏，这取决于本身的国力和外部的变化，并不是决策者可以完全控制的。”
“……原来您也是马基雅维利的读者！”托马斯恍然，然后对宋维纶点头道：“……如果去除感情的因素，威尼斯人确实没有做错！至少威尼斯元老院的贵族维护了自己的利益。”
宋维纶面带欣赏地看了看这个粗中有细的家伙，普通的海盗可不会在工作之余还保持着阅读的习惯，或许这就是他能摆脱悲剧命运的原因。
他对托马斯点点头，然后想了想，转头用汉语对丁杰和李翼翔道：
“……贵族和商人城邦共和国的弊端就在这里了。贵族和商人阶层，最多再加上精英公民阶层，这些少数的精英把持了国家大部分资源和权力，而且世代相传，为了满足自身利益，他们往往可以做出牺牲国家长远利益的决策。
这种贵族共和国的模式，治理一个人口几十万的城邦国家，或者人口几百万的海洋贸易国家，或许可以长久维持，但想要治理一个人口几千万甚至几亿的国家，就必须升级成新的办法，而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权利和义务之间的分配和阶层之间的流通。
所以陆老大总说，权利和义务一定要尽量对等，否则这个平衡一旦被打破，就会把国家拖入深渊。
拥有选.举权的的公民必须服兵役！
掌握社会财富的富人必须被征收财产税和遗产税！
决定国家未来的决策者们必须是选.举出身，而不是继承，并且必须接受议会和舆论的监.督！
为大众服务的政.府雇.员和掌握司法审判权的检查.官和法.官必须公开自己的财产，并且接受监督。
军队的军官和将领必须向宪.法和共和国效忠，而不是向某个人或者某些群体效忠……”
“……宋委员，你说的我有点没听懂。”上半身穿着蔚蓝色海军短袖制服的丁杰听完，摘下军帽挠了挠已经半秃的头顶，“……现在咱们不都是这么做的吗？本土的陆老大他也顺利交接了啊？”
宋维纶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而且抬头向西面的天空看了看，然后才淡淡道：“……现在本土的一切，看上去确实像模像样，可这实际上只是我们少数人的一厢情愿而已！
等我们这一代人都死掉，我们的孩子即便接受了现代观念的灌输，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会一直坚持现代的理念呢？
当一个社会中的大多数人都希望有一个英明的皇帝为他们做主时，就必然有人试图坐上龙椅，扮演这个角色！”
李翼翔思索着本土的情况，试探道：“您的意思是……本土现在大量涌入的明人移民，他们带来的思维观念会冲击我们的社会？”
“不错！”宋维纶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谈性也上来了，便指点道：“……翼翔，你知道陆老大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来到欧洲吗？不光是为了贸易，也是为了给本土社会提供另一个外部性的参照对象！
只有让本土知道和了解外部世界的存在，国家的精英阶层才会有紧张感紧迫感，才不会迅速堕入到歌舞升平的享乐中。
普通的民众有了对比，也会珍惜自己的生活，并拥有世界的视角和开阔的胸襟。”
他说着，抬起左手，虚握成团，“这是明朝，诸夏的老大帝国，一个行将就木的泥足巨人，一个礼教等级森严，把人当植物和牛马压榨的窒息社会。
从对明朝这个反面教材的批判中，本土的民众可以体会到自.由和平.等的可贵，才能明白专.制的皇权和堕落的统治阶层，会创造出多么可怕的地狱！
但对于本土的精英来说，至高无上的皇权和精英阶层的无责任特权却是强大的诱惑！
在本土，一个市镇行政官，他要做好一件事，必须要说服市镇议会，要被报纸媒体监督，还要说服当地选民支持自己，而在明朝，别说县令，就连一个六房小吏，甚至一个捕快都可以对普通草民为所欲为，肆意盘剥！
不夸张地说，一个明朝县太爷昨天晚上做梦梦到的事情，第二天就会有人给他办好！
这样的诱惑，有几人能够抵挡？”
李翼翔沉思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用肯定的语气问道：“……所以，陆zx才写了那篇《守护我们的现代精神》？”
宋维纶点点头，“……光有一篇文章是不顶事的！
本土的社会共识现在还在奠定阶段，而现在每年都有超过十万新明人移民来到本土，他们的脑子还是草民的，臣民的，所以我们迫切需要第二个外部性，那就是欧洲！”
他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和刚才相同的虚握动作，“……欧洲，基督教文明构成的国家体系，因为诸国林立，其内部本身就有相当强的外部性，所以尽管发展的比较晚，而且内部一直争斗不休，但却非常有活力，现也正处于上升期。
与欧洲各国的接触，甚至像明朝那样，一定程度上扶持部分欧洲国家的发展，会为本土社会提供第二重外部性和发展的养料！
文明只有在不断交流和竞争中前进，故步自封只会逐渐衰落和腐朽，这是华夏和美洲文明用自身血泪验证的历史规律。
如果我们希望共和国长盛不衰，就必须始终保持谦卑和开放，以及对外部变化的敏锐……”
……
三天后，东华贸易舰队抵达了克里特岛北海岸中部的赫拉克利翁（heraklion）。
这里是坎迪亚王国的首都，也是威尼斯共和国在克里特岛的统治中心。
坎迪亚城的主体是一座坚固的要塞堡垒，随着1571年奥斯曼帝国攻占塞浦路斯，威尼斯和奥斯曼帝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和平条约，东地中海许多土耳其占领区的希腊人纷纷逃亡到了克里特岛，岛上的人口迅速增加，经济居然愈加繁荣。
来自威尼斯、撒丁王国、尼德兰、西班牙、法国、英国、巴尔干半岛、甚至奥斯曼统治下的埃及等地的商船，纷纷在克里特岛停靠，进行贸易和休整。
统治这里的威尼斯人非常懂得如何经营商业殖民地，不仅设立的专门的交易区，还贴心地为各国水手消遣的“快乐街”……当然，这些服务都体现在关税交易税和保护费之上。
这天，当悬挂北极俯瞰旗的东华舰队，从北面的海岸线上出现，港口内各国的帆船全都紧张了起来。
很快就有从西地中海而来的商船水手，认出了来者是击败了西班牙舰队的东华舰队，因为只有他们的战舰是黑色的。
坎迪亚王国总督安德烈·莫罗西尼西闻讯叫停了雇佣兵的集结，然后又派人安抚港口内的各国商船，表示这是东华共和国访问威尼斯的舰队，不必惊慌。
随着东华舰队的五艘庞大战舰缓缓靠近港口，并在港口引导船的引导下抛锚，港口内的商船船长们才松了口气，然后立刻盯着那五艘战舰，与其他人讨论起神秘的东华无帆战舰。
“……老西蒙！你三天前才从里斯本过来，肯定知道东华人的情况，快跟我说说！那条黑色的战舰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上帝啊！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奇怪的船！”
码头上，一名带着皮质独眼罩的山羊胡中年人放下手里的单筒望远镜，然后小心翼翼递给身旁的一名左手残缺的老人，用急切的语气问道。
“……那是东华人的铁甲舰！据说整条船全部都是用钢铁打造！”老西蒙接过望远镜一边朝停在外海的伏羲号看去，一边答道：“我的乔安娜号在休达港进行补给的时候，曾经看过一艘比这个条船还要庞大很多的无帆战舰。
听一个为东华人服务的意大利人说，东华人使用了一种名叫科学的炼金术，制造了这种不需要风帆推动的战舰。
他们用灵活的优势和更远的火炮射程狠狠地揍了西班牙人……现在靠近大西洋的西地中海已经是东华人的地盘了。”
“……原来传言是真的！！是真的！”
眼罩中年人瞪大眼睛，看着总督和海军派出的小船不断靠近那几艘东华战舰，脸色难看的低声骂道：“……这么说，元老院那帮婊z养的，真的准备去舔东华人的屁股了吗？”
名叫西蒙的老者闻言放下望远镜，同情地看了看眼罩中年人，他知道对方心情不好的原因——
一个家族大部分长辈都死于土耳其手中的塞浦路斯人二代，当然不希望威尼斯的战略转向西地中海，那样也就大概率意味着他没有机会复仇了。
“桑尼，别那么悲观！东华的舰队既然这么强大，如果威尼斯能与其结盟，也许可以借用东华人的力量收回失地……”老西蒙说到这里，也摇了摇头，老实说，这番话他自己也不相信。
威尼斯在地中海确实比较有影响力，可是奥斯曼帝国更是实打实的霸主，东华人怎么会为了威尼斯而去招惹土耳其人呢？
就算威尼斯元老院靠着不要脸和出卖利益换取了东华舰队的支持，也肯定不包括站在威尼斯一边和奥斯曼帝国开战……
“……我想去休达港，试试能不能找到东华人的铁甲舰炼金术秘诀！有了这种铁甲舰，绝对可以把突厥人的战舰通通送进海底！”眼罩中年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伏羲号，咬牙道。
“……你想当间谍？”老西蒙吓了一跳，偷技术的间谍被发现，可是会被直接处死的！
整个欧洲有无数人惦记着威尼斯银镜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却一直都没有泄露出去……因为所有试图偷窃和窥探银镜秘密的间谍，都被直接处死了！
当然，随着东华人的镜子不断流入欧洲，威尼斯的制镜工厂正在发疯似的想要知道技术是如何泄密的，否则东华人为什么会大规模制造银镜？
“……不！我还没有那么蠢！”桑尼摇了摇头，“西蒙老爹，我之前听您说，东华人在休达港建立了一所大学，对吗？”
“……是有这回事！”老西蒙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回忆道：“我怀疑东华人找到了真正的炼金术！就是那种把石头变成金子的魔法！
他们为了建大学，在休达港的码头用金块垒成了一座小山！
圣母玛利亚啊！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可能至少有二十万杜卡特的黄金被码放在那里……西班牙人也远远没有东华人富有！
你要去东华人的大学里学习，肯定是正确的决定！
不过问题是，他们的大学需要考试才能入学……你恐怕没办法通过。”
眼罩中年桑尼笑了笑，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自嘲道：“……西蒙老爹，难道你忘了我还有一个从叔叔那里继承的头衔吗？
这个头衔对我和安娜没有什么用，而且还有一些风险，但对东华人来说，也许正是他们所需要的呢？
反正我也不能失去更多了，不是吗？”
老西蒙看着眼神坚定的桑尼，如何猜不到他的想法，他叹了口气，拍了下桑尼的肩膀，“……孩子，去做吧！希望你能达成心愿，我会帮你照顾好小安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