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酒杯被换成了茶杯，此前与源稚生对饮的樱此时正跪坐他的身侧，手里是一叠文件。
酒喝完了，短暂的休息与缅怀时间已经结束，还有堆积如山的事务在等待源稚生处理，他们都没有时间沉浸在往事和伤痛里。
“红井那边传来最新消息，今天上午宫本家主突破到了红色的岩层，岩层里有血红色的水渗出来，隐约能听到里面雷鸣般的声音，这说明他们接近了赤鬼川。”樱把整理好的文件放在了源稚生面前的桌上：“一切都符合藏骸之井的传说。”
“什么传说？”源稚生看着樱，这个女孩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干练，有她在场其实源稚生根本就不需要逐一翻看那些呈送上来的报告，因为樱总是会以最简洁直接的方式为他转述情报中的重要内容。
他失去了橘政宗，但辅佐他的人从来都不是只有橘政宗一人。
“传说中藏骸之井的一半流淌着寒水，另一半流淌着火焰，火焰和寒水在里面相混合。”樱的语调平稳：“宫本家主认为岩浆和地下水在赤鬼川中交汇，这是雷鸣声的由来，岩浆是从富士山附近的活火山流出来的。岩浆给神的孕育提供了足够的养分，同时也把地下水加热到高温，最近富士山的不稳定也是因为神的孕育造成元素的异常流动。种种迹象都说明我们发现的确实是藏骸之井，只不过它不是普遍常识中的竖井，而是横在地下的。”
“还有多久能够打穿藏骸之井？”
“根据推算，最快的话需要六个小时，也就是今天的傍晚时分。”
“这么快？”源稚生一愣。
“宫本家主担心夜长梦多，毕竟仅仅是打穿那口井并不代表什么，确认并且杀死井内的东西还需要很长时间，而我们现阶段最缺少的就是时间。”樱说。
“正确的判断。”源稚生缓缓点头。早晨跟乌鸦的那番谈话他还没有忘记，在谈话中他虽然强自镇定，但那个疑似龙王的存在还是像一根刺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头——作为日本规则的制定者，蛇岐八家和执行局在此前却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一个如此强大的存在已经悄然来到日本，一直在他们目所不能及之处观察着这场乱局中的一举一动，这无疑是恐怖的消息。
神、王将以及新出现的神秘人物轮番登场，可是橘政宗已经不在了，他在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只能逐一解决这些敌人，而作为如今威胁着整个日本乃至世界的存在，以最快速度杀死神的确应该是他们的首要目标。
“在打穿藏骸之井的时候，我会亲自到场。向风魔家的忍者和龙马家主下令，严密封锁红井周边，不许任何人靠近那里！”源稚生正色道。
“了解。”樱顿了顿：“还有一件事……”
“怎么了？”源稚生看出了樱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是关于犬山家的事。”樱压低了声音：“家族内部最近出现了一些对犬山家不满的言论，而且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原因是什么？”源稚生不解地问。他并非不了解家族内部对于犬山家的一些所谓风言风语，作为日本分部的第一任分部长，犬山贺很早就被打上了“亲学院派”的标签，被视作昂热在日本的走狗，而橘政宗上任后又一直意图摆脱学院的控制，重振家族过去的荣光。在如此一来二去之下，犬山家主自然就被架到了一个有些尴尬的位置——毕竟犬山家能够拥有今日这份与其他家主平起平坐的地位，离不开当年家族与秘党结缔盟约时昂热明里暗里的帮衬。
作为跟学院决裂之前的日本分部执行局局长，源稚生本人倒是并不质疑犬山贺对于家族的忠诚，虽然犬山贺是唯一在讨伐猛鬼众这件事上明确表示了反对态度的家主，但那也并非是怯懦的表现——大家都不喜欢战争，更何况讨伐的对象是手足同胞。实际上源稚生会投同意票的原因，也纯粹只是因为支持橘政宗个人而已。
源稚生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在如今的时局下家族内部还会突然出现不一样的声音，大家不是应该同仇敌忾地把目光投向即将复苏的神才对么？
“此前绘梨衣小姐和恺撒小组的藏身处，在执行局的搜查结束后被确认了是犬山家旗下的产业。”樱说：“再结合一些过去的事，有人认为是犬山家有意在为恺撒小组提供庇护，并对他们的情报选择隐瞒不报，还有人说犬山家主和昂热校长一直保持着私下的联系。”
“这么说起来，我确实是很久听说过犬山家主的情况了。”源稚生问：“犬山家现在是谁在主事？”
“长谷川义隆，在犬山家主在受伤后，他便以临时家主的身份主持犬山家上下的业务。”樱说：“犬山家主在那之后就没有在公开场合出现过，犬山家也谢绝了一切探视，理由是家主需要静养。”
“长谷川义隆只是被推出来的人，实际上在暗中主持大局的人仍然是犬山贺，在之前的那次伏击中他受了重伤，因此对家族失去了信任。”源稚生沉吟片刻：“所以他转而向学院靠拢，甚至对绘梨衣的出走选择隐瞒不报，是这个意思么？”
“没错，这就是目前家族内部那些流言的主要内容。”樱点头：“再加上犬山家在后续几乎没有参与任何一件家族内的大事件，比如讨伐猛鬼众以及藏骸之井挖掘工作，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激进者认为这是政宗先生对犬山家过于放纵的体现，这些小事会逐渐累积起来，最终会彻底把犬山家推向秘党的阵营。”
“逼走犬山家的不是政宗先生，而是他们。”源稚生摇摇头：“其他几位家主对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家主们没有表态，或许是在观望您的态度。”樱说。
源稚生的目光渐冷下来。樱的话让他想起了当初在拟定讨神计划时橘政宗和风魔家主之间的对话，他们提到了那些位于地下的神代文明，并认为可以从中获取无法估量的古代技术，借机令家族重回极盛的巅峰，甚至是成为世界的统治者。
那时源稚生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们，并示意比起统治世界，现在更应该操心的是怎么杀死神。
关于“龙族彻底灭亡后，混血种就会立刻成为新的龙族统治世界”的相关言论，源稚生在很久以前就听过，只不过那时他仍觉得这些事情距离自己非常遥远，比起统治世界他更乐意去法国卖防晒油。可如今随着橘政宗离世，他不得不直面这些这些在他眼中的麻烦事——虽然原先凭借橘政宗高明的手段，曾让这个庞大的家族短暂地拧成了一股绳，可随着这个神即将被杀死的时刻悄然来临，蛇岐八家的内部沉寂已久的暗流，还是不受控制地再次流动起来。
以前这些事本不用源稚生来操心，哪怕是他继任大家长之后，一些家族内部的事物依然大都还是由橘政宗来处理。如今伴随着那个男人的死去，源稚生不得不直面这些源自家族内部的恶意。偏偏这又是源稚生最不擅长的事——哪怕是继任了大家长的位置，源稚生唯一值得一提的特长也不过只有斩鬼而已，而一个只知道斩鬼的人，是没有办法统领整个日本黑道的。
“传令下去，就说在讨伐神的事情结束之前，我不希望再听到这些无聊的传言，绘梨衣的事跟犬山家无关，诱拐她的是恺撒小组。”源稚生冷声道：“还有，帮我邀请犬山君过几天来源氏重工一趟，如果他行动不便的话我可以亲自上门拜访。在那之后，我会根据他的身体情况发起会议，届时希望所有家主务必到场。”
“是！”樱低喝道。
“关于未来是否要跟秘党维系过去的关系，就等神跟猛鬼众彻底完蛋之后再说吧。”源稚生继续说：“犬山家的事我会在跟犬山君的会面结束后再做定夺，如果不由分说就以铁腕的方式镇压，我担心会引起极端事件，现在的家族已经承受不起更多没必要的伤亡了。”
源稚生说完这些之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看向樱：“但在布置下去之前，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樱。”
“从目前来看，确实是正确的处理方式。”樱平静道：“我只是觉得，您缺乏的并非处理内务所需的头脑，而是自信。”
“是啊，没什么自信。”源稚生苦笑：“如果我有自信做好这些，当初又为什么会想着逃去法国呢？这个家族真正需要的并不是我这样的人，而是像龙那样威武的东西啊。”
“请不要忽视大家长在家族中的影响力，在对抗神的战斗中您所表现出的意志已经足以服众，虽然政宗先生已逝，但我相信家主们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绝对会坚定地会站在您这一边。”樱看着他：“只是如果在这个时候表现出软弱的话，迄今为止政宗先生好不容易将大家团结在一起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我知道了。”源稚生微微点头：“既然已经逃不掉了，就索性勇敢面对，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樱说：“大家长和家族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只要大家长不倒下，我们这些人就不会倒下，这个家族也不会倒下。”
“你错了，樱。”源稚生笑笑：“一直以来都是你们在支撑着我啊，如果没有老爹和你的辅佐，我的应该早就买机票走人了吧？”
“能辅佐您，是我的荣幸。”樱半鞠躬道。
“时间不早了，一起吃点东西然后准备出发吧，这里去往红井还要很久。”源稚生起身，就在他准备离开禅室的时候，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什么事？”源稚生接起了电话，过了几秒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知道了，搜身就免了，把她带上来吧。”
“夜叉报告说前台接待了一位访客，她自称樱井小暮，说是来拜访大家长的。”源稚生放下了手机。
“这个名字，我记得是龙马？”樱问。
“嗯。”源稚生说：“猛鬼众的龙马居然亲自上门拜访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换做以前根本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吧？”
“需要我离场么？”樱起身道。
“不必。”源稚生眯了眯眼睛：“静观其变吧。”
……
“见过大家长。”禅室内，樱井小暮用右手牵着左手指间，对着案前的源稚生鞠了一躬。
她穿着一身深红的和服，比起一身西装的樱和她身后神色紧张的夜叉，完全是传统少女的扮相。
“好久不见，樱井小姐。”源稚生淡淡地说着，对禅室外的夜叉使了个眼色。
夜叉会意，立刻如释重负地转身走人——用屁股想也知道，猛鬼众的龙马愿意亲自涉险找上门来，肯定不是为了跟大家长唠唠家常，而需要动脑子的事由樱负责，真打起来想必龙马也绝非自家老大对手。所以夜叉其实巴不得赶紧闪人，毕竟什么黑道贵族之间的辛秘往事，根本就不是他这种打手级别的小人物可以竖起耳朵听的。
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去转告乌鸦这件事，夜叉觉得那家伙听到如此惊爆的消息时，表情一定会很精彩。
“上次一别，一直都没能再有机会上门拜访，实在是失了礼数。”樱井小暮盈盈一笑，发簪上的梅花坠子一晃一晃的。
“这么说起来，距离上次见面确实是有段时间了。”源稚生不动声色：“昨晚本以为会见到的樱井小姐。”
“大家长哪里的话，昨晚那种大场面，哪里有我这个小女子参与的份呢？”樱井小暮语气平常地回应道：“倒是看到您一切安好，真是比什么都开心。”
“劳你挂心了。”源稚生平静地说：“只是不知道今天樱井小姐上门拜访，是以猛鬼众龙王的身份，还是……”
“这种事其实不重要吧？”樱井小暮仍是笑：“能让大家长挂心的，本来也不是我这个小小的龙马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