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交漪并未前往司寇府，而是去向母亲问安。自从回到栎阳任职，交漪很少与母亲交流，一方面他厌烦母亲催促成婚之事，另一方面他不愿让母亲知道，自己正在重复父亲的道路。可是这一次，交漪听进去了，他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与一位蹇氏女子相见。
远远望见，交漪顿时想起了一首歌谣。“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待到近前，皮肤白皙细腻，目光清澈如水，怎奈面无表情，冷若冰霜。
“五大夫曾导致我大父之死。”交漪一听，眉梢微颤。未及回答，女子紧跟着说道，“大人放心，小女子无心复仇。”
“我信。”交漪心生敬佩，“你父意欲复仇，是吗？”
女子撅着小嘴，没有回答。
“我不怪你，你要走便走。”
女子瞪大了双眼，“大人不愿与小女子成婚？”
交漪想了想，“我不想害你。”
“明白了。”
交漪面带微笑，“你明白了什么？”
女子嘴角微扬，“大人应是心中有人了。”
交漪笑了一笑，“看来你懂得不少嘛，其实——”
女子露出坏笑，大胆地插话道，“您无需回答，我也不愿知晓。”那调皮的神情，逗得交漪笑出了声，“大人笑什么，既然我们皆无成婚之意，何必浪费时间呢？”女子嘴上这样说，却并未起身，对面毕竟是少司寇。
“我能信任你吗？”
“大人愿意讲，我听便是了。”交漪故意皱眉，目光凛然，直教女子发慌，“大人请讲，我绝不会说与他人。”
交漪不知为何，完全放下了戒心。他嘴角一歪，低声说道：“我其实已经有了孩子。”
“哦，啊！您的意思是——尚未成婚，已经有了孩子？您可是赵氏啊，少司寇啊。”说罢，女子忽觉不妥，赶紧捂上了嘴。
“所以，我不想害你。”
“明白了，大人深情啊。那为何不与她成婚呢？因为——她是女奴？”女子凑了过来，悄悄地问道。双目滚圆，两耳直竖，充满了期待。
“不错。”
女子开心得摇晃，可一遇到交漪的眼神，立刻收回笑脸，双手挤住脸颊，深叹一声。“唉——其实，我也有心上人。他并非世族，所以，不可能的。”
“独女？”
“嗯。”
“你与我的姐姐很像。”
“是吗？她也这样美吗？”
“是啊，是啊。”交漪笑得很大声，将女子吓了一跳。
“大人如此喜欢笑啊。”
“当然，只不过已经忘记，上次这样笑是何时了。”
“哦。不懂。”
“其实，我也不懂。”交漪的回答，让女子更疑惑了。
“母亲曾讲过，一生的时间很短，不知何时就会死掉，所以一定要笑。笑是最美的。”
“说得真好啊。可是我怎么觉得，一生很长呢？”
“看来大人没什么乐趣呀，也是，您年纪轻轻就担任要职，而且主管刑狱，注定每天听到哀嚎，见到死亡，还要面对凶恶的贼人。我刚见大人时就猜到了，您这一臂定是与贼人搏斗中失去。您是好人。”
“嗯，说得对，说得对，我是好人。”交漪强忍着笑，用力点头。
“母亲讲，不要羡慕有些人锦衣玉食，荣华富贵的，他们烦恼多着呢。母亲还说，天帝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一个人样貌出众，可能穷苦一生，一个人战功赫赫，可能妻离子散，一个人寿命很长，可能并不开心。”
“哦，这样啊。”交漪故作惊讶。
“大人是好人，样貌出众，年轻有为，寿命也一定长，还不会有烦恼。”女子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好，就听你的了。”
“嘻嘻。”
“我请教你个问题啊。”
“大人讲。”女子毫不客气。
“倘若有一宝物，使用它，能够使亲人复生，若不使用它，假以时日，会有更大的功效，比如会让整个家族长盛不衰？你会选哪一个？”
“复生，让亲人复生呀。”女子不假思索地答道。
“为何？”
“假以时日的意思，就是不知道还会过多久啊，而且说不定会丢呢？还有啊，兴盛就算了，怎么会有一样东西能让家族长盛不衰？我虽然不识字，却也知晓郑国的事，难道还有比诸侯更强大的吗？再往前，吴国亡了，晋国也亡了，再往前，嗯——”
“殷，殷亡了。武王亡了殷。”
“大人，不要总想这些事情，你有孩子，多好啊。我就喜欢小孩子，我有一个侄儿，刚会爬，可是呢他越想向前爬，结果越是向后，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急得大哭，而我，就会大笑。”
“啊，也是吧。”交漪喃喃自语。
“还有，我最喜欢和他聊天，他明明听不懂，却还不停地冲我点头......”
六年后，交漪深陷困境之时，常会想起她。
大阳四七二年春，秦国发生瘟疫，这位蹇氏女子病故。眉同样染病身故，交漪仍没有接回洛儿。
这一年，栎阳发生了怪事，天降金雨。有朝臣讲，五行中的金对应的正是五色中的白，想必是白帝降下了祥瑞，秦君大喜，命人筑坛，择日祭祀。趁着这一契机，金犁邀交漪入府。
院中，一棵檖树立于其中，果实小而似梨，表皮呈褐色。金犁看出交漪的迷茫，随手摘下一颗，递给交漪。交漪一尝，瞬间眉头紧皱，精神抖擞。入了厅堂，一件球形器物吸引了交漪的目光。球身由盘曲的八条蛇交叉缠绕而成，有的紧衔蛇尾，有的上扬蛇头，紧睁圆目，有的微微张口，蛇身盘成圆状。头与身皆饰点状蓝色，并以红彩相间。
“弟，想必你也听说了。君上命我筑畤，准备祭祀之物，还望鼎力相助啊。”
“兄长尽管安排，弟自当尽心。”“这一次，兄长可要辛苦啦。”
“是呀，车马、玉人、玉琮，还有大量的马牛羊。”金犁面露喜色，“不过，天降金瑞，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呀，五行中的金对应的是西边，大秦正是西边唯一的大国，我大秦兴盛有望呀。”
“兄长说得是，大秦强盛是天命所归，也是我等的福气。”
“弟可知，这次祭祀的可是白帝？”
“知。”
“弟不知的是，只有天子才有祭祀天帝的资格呀。”
“弟有所耳闻。宣公曾筑秘畤祀青帝，灵公时又筑祀黄帝、炎帝，此次祀白帝，亦是情理之中。”
“是啊，秦人等得太久啦。”
“兄长是说——”
“夺回河西呀。夺回我们大秦的河西之地。这是简公、惠公，更是君上的夙愿。”
“只可惜，那魏国竟然躲过了肢解的宿命。”
“无论如何，天下第一强国一去不复返啦......怎么，喜欢？”他发现，交漪的目光停在了一处。
“兄长，这是何物？如此生动。”
“盘蛇球，若喜欢，拿去好啦。”
“不，我只是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技艺。”
“这可是越人所制，不简单吧。”
“咱们大秦的商人遍天下呀。”
“哪里是商人，这是族人带回来的。你讲的也对，有些人就是有胆识，想要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
“金氏英雄辈出呀。”
“是呀。不过我可不行，守着自己的小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就知足啦。”
“您的肩上可担着金氏呐。”
“都是为了大秦嘛，大秦若是强大啦，不管是公族，还是我们世族，都会好的。”
“是啊，几大世族祖祖辈辈为大秦立下多少功勋呀。”
“明理之人呐，以往虽说有些摩擦，但同胞兄弟还难免争执。金氏为大秦灭大荔，平南郑，守洛水，纳赋税，一心为君上效命。”
“金氏的功劳，弟铭记于心。”
“金氏族人个个摩拳擦掌，都想立功呐。”
“金氏不怕亲人战死沙场吗？”
“怕什么。若不为英雄，岂不负了此生。”
“兄长说的是。”“兄长今日唤弟前来，是——”
“哦，我没讲吗？唉，老了，老了呀。”
“兄长，但讲无妨。”
“我想，借锦一用。”
“啊。”
“如何？”
“哦，好。”
“不问，何事？”
“兄长尽管吩咐，我等皆为君上之臣，自当为国事效劳。”
“国事，自然是国事。”
离开府邸时，交漪留意到，金犁随身携带的并非铁剑，而是一柄镶有玉石的铜剑。
半个月后，锦归来，主动上报。奇怪的是，金犁只是命他及手下审查修筑祭坛的匠人身份。这本是小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