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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加赛和磐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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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香山。

裴行时不在底下的草屋,还在山上。

从傍晚时分到这边,他便连晚饭都没吃,就一个人独自上山去了。

詹叙原本想跟上,却被裴行时阻拦了。

知晓主子这是要跟夫人单独相处,詹叙也就没跟着,自己先去了哑叔所在的草屋。

这会詹叙和哑叔简单吃过晚饭,哑叔就自己把自己的碗筷收拾了一下,而后就走到一旁去磨剑了。

詹叙一看他这把剑,立刻眼睛迸发出明耀的亮光,当下连酒也顾不上喝了,他缠着哑叔说道:“哑叔,您老跟我比几招,看看我功夫精进没!”

哑叔没搭理他。

詹叙起初以为他老人家没听到,特地跑到他身边又说了一遍,然哑叔依旧没理会他,反而还嫌他吵背过了身。

对此。

詹叙感到十分无奈:“您这既然不肯动剑,那有事没事磨它做什么?您又不用。”

哑叔自然更加不会理会他。

好在詹叙这么多年也已经习惯了。

哑叔是真哑,他家主子也能算个半哑,反正每天也跟他说不上两句话,一天说话加起来的字数恐怕还没两只手多。

詹叙也没当一回事。

反正哑叔这些年一向很少碰剑,他也就是看着眼馋。

有这么一位大师在这,却不能跟他过几招,实在是让人心痒痒。

重新抱了酒壶又拿了个小马扎过来。

他是个闲不住的。

这会没喝几口就又跟哑叔说道起来:“哑叔,你见过小主子没?”

他自说自话。

没有注意到哑叔在听到这个称呼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跟着停顿了一下,但也就一下,哑叔便又继续垂着眼睛磨起剑来。

“咱们小主子是真厉害啊。”

“这么多年没人管没人教,竟然还跑去参加秋闱了,就是可惜这次没中。”

早知是这个结果。

但哑叔听到这话的时候,手上的动作还是跟着乱了,心也变得浮躁起来。

那一份卷子还在里面放着。

他虽然看不懂,但每日还是会拿出来看一看,再小心翼翼地摸一摸上面的字。

“不过我们今天碰到诚国公了,他说小主子的卷子有问题,拿了小主子重新写的卷子送进宫去,也不知道陛下怎么看。”

詹叙说这些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过哑叔会回答他。

未想这一番话才说完就听到哑叔发出啊啊几声,就连磨剑的动作也彻底停了下来。

詹叙一愣。

不明白哑叔这是什么意思,他抱着酒壶呆愣道:“哑叔,您想说啥?”

哑叔皱着眉又啊了几声,詹叙想了想,问他:“您是在问小主子的卷子怎么会有问题?”

这不是哑叔想问的,但这会也解释不通,便点了点头。

詹叙说:“这我也不知道啊,反正看诚国公那样子,倒是挺真的,要不是咱们主子,我肯定是要好好问一问他的。”

说到这。

詹叙又有点来气。

当着裴行时的面,他不敢吐槽,只能这会跟哑叔一抒心中郁闷:“您是不知道主子有多过分!诚国公都知道为小主子东奔西顾,他这个当亲爹的倒好,不仅不去,竟然还想把小主子的卷子拿回来……”

“他拿回来做什么?”

“他又不是陛下又不是考官,看了能有什么用?”

他嘚吧嘚嘚吧嘚说个不停,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但还未等他捕捉及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回头一看。

裴行时从山上回来了。

他的半张脸隐于黑暗之中,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有些不大真切。

不知道他回来多久了,又听到了多少,詹叙不由轻咳一声,起身道:“主子您回来了,我给您拿饭去,哑叔给您热着呢!”

他说完就像跑遁。

但还未等他跑开,裴行时就发话了:“你去一趟清河。”

詹叙一愣:“清河?”

哑叔也朝裴行时看去。

“嗯。”

裴行时看着詹叙说:“到清河之后,找到磐娘,然后……把她藏起来。”

詹叙听得一愣一愣的。

好半天才回过神,看着裴行时不解道:“这是为何?”

但裴行时并未给他解释,只沉声说道:“你现在就去,路上不许耽搁,尽快找到磐娘,落脚之后也不必给我写信,就在那护着她。”说罢,又过了一会,裴行时才又说道,“过一月,若是没有问题,你给磐娘找好一个养老的地方再回来。”

詹叙见主子神色暗沉,隐隐还有一份急切。

虽不解主子做这些的原因,但他跟随主子多年,轻重缓急还是知道的,当下也没再问,放下手中的酒壶就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长刀。

往外走去的时候。

他才看着一旁的主子抿唇低声问了一句:“您会有危险吗?”

裴行时低声答道:“不会。”

詹叙便未再多问,只与裴行时拱了拱手,又跟身后的哑叔说了一句:“哑叔,这阵子主子就麻烦你了。”

说罢。

他也未再耽搁。

骑上马之后,便一路策马离开了这边。

等他走后。

裴行时方才进屋。

哑叔看着他啊了几声,又比划了几下。

裴行时看出他的意思,又垂眸:“你都知道了。”他说着走到桌边,喝了口冷茶。

“徐冲把他的卷子重新拿进宫了,以他的性子,不达目的绝对不会罢休,恐怕这个时间,这次贡院监考的那几位都已经进宫了。”

“你当初说的那个袁野清正是都察院新任的左都御史,他这人……最是刚正。”

哑叔又做了几个手势。

“是,你没有留下证据,查不到我们这边,但他……恐怕瞒不住了。”

“何况今日我的反应太大,徐冲肯定已经起疑了,疑心到我这也不会太久。”

哑叔听到这,脸色已然变得难看起来。

他又跟裴行时做了几个手势,询问他怎么办。

裴行时握着一杯冷茶。

这次他沉默许久都未曾说话,他在香山之巅,在阿瑶的墓前站了几个时辰,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

要么杀了他,要么带他走。

但这两个法子恐怕都不合适。

杀他。

他不忍心。

带他走……

那个孩子想必肯定不会同意。

无解。

所以他只能让詹叙先带走磐娘,以防李崇找到她。

此刻他看着哑叔也是一样的话:“您也走吧,去哪里都可以,不要让他找到。”

哑叔知道他的意思。

但他只是沉默半刻便摇了摇头。

裴行时皱眉。

正欲说话,便见哑叔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手中的剑。

裴行时明白他的意思。

他孑然一身,只有一把剑相伴,即便被他找到,他也奈何不了他。

屋内很快又重新响起磨剑的声音。

裴行时看着老人磨剑的身影,薄唇微张,沉默片刻,终是没再劝他。

他透过窗外去看夜空中的那轮月亮。

许久许久。

竟只能长叹一声。

……

翌日。

裴郁再想掩饰,也掩盖不住手上的痕迹。

翌日一道吃饭的时候,云葭一眼就瞧见了:“怎么回事?”顾不得霍姨和阿琅还在,云葭直接拉过裴郁的手皱眉问道。

一夜过去——

上面的血迹自是早已看不见,但痕迹还在,靠近骨节的那一块皮肤此刻也是青红一片,让人只单单这样看着便觉得十分可怖。

“怎么了?”

霍七秀正在给他们盛粥,听到这一道动静便也看了过来,在瞧见裴郁手上的痕迹时也是大吃一惊,忙把手里的粥先递给徐琅,然后皱着眉看着裴郁紧张道:“这是怎么了?”

徐琅也在看着这边。

在看到他姐抓着裴郁的手时,他的心里有一瞬间闪过一抹怪异,觉得阿姐这样握着裴郁的手有点怪怪的,但还来不及多想。

很快他也被裴郁的伤势给吸引了注意力。

“看着也不像是磕了,你砸什么东西了?”刚才一路过来,他竟然都没发现。

“没事,就是……”

裴郁也知道自己瞒不住,此刻看着他们望向他的关切目光,犹豫片刻,也只能小声说:“……昨天不小心砸了下桌子。”

“你无缘无故砸桌子做什么?”徐琅听到这话更是觉得一脸莫名,但话说出口,忽然又想到了什么。

发生这样的事,他都觉得气闷不已,恨不得把幕后真凶找出来狠狠抽打一番。

裴郁作为当事人,心里又怎么可能会好受?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能缄默下来。

霍七秀也跟着无声地叹了口气,看着裴郁关切问道:“上过药没?”

裴郁忙道:“上过了。”

见云葭依旧握着他的手,他又轻声与她说道:“没事了,你别担心。”

他知道隐瞒不住。

只能用这样的法子,阻止他们继续的询问。

可看着他们面上藏不住的担忧和关切,尤其是云葭脸上的心疼,裴郁这心里不由又变得十分自责起来,也更为懊悔起自己昨日没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倘若他昨夜没有被情绪左右,如今又岂会让他们这样担心?

云葭看他一眼,红唇微动,低声问他:“疼不疼?”

裴郁忙笑道:“不疼。”

“撒谎。”

云葭瞥他,见他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心情笑,心中既无奈也生气,她的眼里满是心疼,声音不由也跟着沉了一些:“都青了,怎么可能不疼?”

但无奈生气也没用。

事情左右都已经发生了。

“回头我让惊云给你送盒药过去,你好好揉揉,别回头结了淤血。”说罢看着他这只手,还是不忍,皱眉轻声道,“这几日就先别动手了,好好休息。”

裴郁这会乖得很,自是满口答应。

眼见云葭这会还握着他的手,虽然他十分欢喜她的亲近,但毕竟这会时候不对,便又轻轻与云葭说了一声:“徐琅还在呢。”

他可是还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云葭知道他的意思,也觉得这时候不好再生别的事端,便也未说什么先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先吃饭吧。”

她说罢主动给裴郁夹了一个他喜欢的包子。

又给阿琅和霍姨也分别夹了一点,未让徐琅起疑。

徐琅倒是没想太多。

虽然刚才看到阿姐握着裴郁手的时候,他的心中的确闪过一抹怪异,但这抹怪异也只不过在他的心中闪过片刻的功夫,转瞬即逝。

这会他吃着云葭夹给他的包子,想的也只是:“也不知道早朝上都说什么了,裴郁的卷子到底怎么样了。”

云葭等人听到这话,神色便也跟着微顿下来。

“等阿爹回来就知道了,先吃吧。”不愿让裴郁多想这事,云葭率先说话。

霍七秀也忙跟着岔开话题。

徐琅一看这个反应也反应过来自己都说了什么,暗骂自己一声,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

这不正戳裴郁的心嘛!

他也连忙插科打诨岔开话题起来。

裴郁见他们这般小心对待,知道他们是怕他听得心里难受。

他想说没事。

偏偏手上的伤还在,成为有事最强有力的证明。

只能沉默。

目光在手上的痕迹一顿。

裴郁想到那个男人,眸光又是一沉。

……

徐冲今日一早就去上早朝了。

大燕早朝卯正开始,但从寅初起,百官就得从家里出发了。

每至早朝,路上必定拥堵万分,以免与开早市的人碰上,耽误时间,百官这一日都会早早的从家里出发,离得近的官员前夜倒还勉强能睡上一段时间,离得远的,大半夜就得赶路出发了。

也因此大燕早朝一旬只开一次。

平日只有内阁和六部以及圣上所看重的几位重臣方才经常进宫聆听圣训,若有什么吩咐也都是由他们向下颁布。

今日正是一旬之中上早朝的日子。

已过卯正。

太阳已经在太和殿外高高升起,照在外面的汉白玉壁之上,明耀非凡,早朝早就开始了,李崇于宝座而坐。

而百官以文武官员分列两排,从太和殿一路到太和门,以官员的品阶分先后而立。

让众人感到意外的是今日那位诚国公竟然也在早朝之上。

二十六卫所的指挥使都分营而派,从来不需要上早朝,平素有事也都是直接由圣上吩咐,他们若有什么事,也不必挑时间,随时都能持令牌进宫。

今日他却穿着一身御赐的大红色蟒袍站于前列。

自是惹得众人心下多有猜测。

其实让众人猜测议论的又何止这一件事?

昨儿夜里翰林院庄大学士、吏部尚书陈大人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袁大人全都被喊进宫,一夜未归的事早在百官之中传播开了。

先前他们来的这一路,不少人都在议论此事。

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这三位大人滞留于宫中一夜未归。

其中有官员敏锐地发现这三位大人正好都是今次秋闱审卷之人,不由猜测是不是今次秋闱出了什么事?

这个想法一出,不少人都觉得十分有可能,还有人跑去问姜首辅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姜舍然其实心中也有几分猜测。

昨儿夜里宫里派人来家里传话的时候,他便有这方面的猜测了,这三人一起被宣召进宫实在是有些太过凑巧了,何况他事后因为担忧清儿还特地着人去打探了一番,便发现他散值之后先后去了礼部和庄府、陈府,之后更是自行先入了宫。

虽然未有什么凭证。

但姜舍然猜测今次秋闱大概是出事了,要不然这三人不会一道被圣上连夜宣召进宫。

只是无凭无证,圣上也未说什么,姜舍然自然也未曾开口。

只说不知。

左右无论发生什么,今日早朝都会有结果。

如今百官分阶而站,庄、陈、袁三位大人也都已在百官之中,身侧众人自是充满了好奇之心,但上头圣上还安坐着,自然也不会有人胆大到这个时候出声询问,一个个全都屏息敛神,等着上首的天子发话。

百官于殿中静默。

而明堂之处,李崇身穿红黑冕服,十二根五彩冕旒遮挡住他大半面貌。

虽已不再年轻却依然俊美的天子端坐于龙椅之上,看着底下的一众文武百官,从高处往下看去,一览见小。

众生恍如蝼蚁一般,密密麻麻。

唯有他于明堂高坐,可见万生万物。

这是只有天下共主、当今天下方才能够感受到的至高无上的权利。

天子未曾出声。

大殿之中便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李崇手握黑色的佛珠,一转一停,慢声言道:“昨日朕得到一桩消息,让朕十分震惊,众卿可知是什么消息?”

他闲话家常。

却无法让人真的敢用平常心与这位圣上闲话絮叨。

李崇扫了一眼底下,见众人垂首默言,一一越过之后,他的目光最后落于姜舍然的身上,温声询问:“姜卿,你可知晓是什么事?”

姜舍然手握朝板。

闻言,他上前一步恭声答道:“微臣今日进宫之时听说昨夜庄、陈、袁三位大人都被留宿于宫中,臣斗胆猜测,可是今次秋闱出了什么问题?”

“姜卿果然聪慧。”

李崇一笑,面上也是一派松和之色,话语之中却并未带一丝笑意。

“朕昨夜方才得知今次秋闱之中,竟有一位学子的试卷被人偷偷拿走,致使其没有成绩。”他看着底下一众人淡声说道。

这话一出。

底下顿时一阵骚乱。

就连姜舍然的面上也闪过一丝意外。

礼部尚书张随忠更是吓得手中的朝板都差点被他抛落了,他年有六十余岁,年纪与姜舍然差不多大,但看着精神面貌却要比姜舍然老上许多,此刻他颤颤巍巍从百官的队伍中走出来就跪在地上高声喊道:“陛下,老臣有罪,事先竟不知此事,是臣看守不力,请陛下赐罪!”

李崇于上首瞥他一眼,淡言:“张尚书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

他说罢。

冯保下去亲自扶起张随忠。

等他重新归于百官队伍之中,李崇方才又说道:“事情如何,朕已派人去查,科举是一国之重,自太祖年间便极为看重此事,如今竟还有人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行怪弄鬼,若让朕查出来究竟是谁,绝不轻饶!”

百官闻言,自是一阵胆战心惊。

这些年科考每次风平浪静的,都模糊了曾经的那些血雨腥风。

以前每到科考的时候都会出点什么事。

不是这个学子作弊,就是那个官员帮忙舞弊,或是提前泄露考卷中的内容,为正肃风与纲记,早些年不知道惩治过多少官员和学子。

严重者甚至还有直接诛九族的。

也正是因为刑罚之重,加之科举几次改革,现在倒是已经很久没有出过事了。

没想到今年秋闱结束才没多久,竟然又生事了,一时底下忍不住低声议论。

直到上首李崇抬手。

冯保一掸搭在臂弯上的拂尘,尖声喊道:“肃静!”

底下霎时又变得安静下来。

李崇看着底下众人开口:“秋闱丢卷之事,朕会严查,如今百官皆在,朕另有一桩事要与众爱卿商量。”

百官默言等着圣上发话。

李崇便继续往下说:“昨夜朕收到那位考生重新作下的考卷,已与袁爱卿默写的卷子比较过,可以证明这位考生当日于贡院之中所作的便是这份考卷。”

“庄爱卿和陈爱卿也都已经看过,并给予了高分。”

众人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么一个走向,一时间,众人心中不由又开始纷纷猜测起来,其中想得最多的便是这位学子究竟是何人,竟能把考卷呈递于圣上面前?

只是众人此时也不敢轻易询问。

李崇也未阐明裴郁的身份,只道:“如今问题有二。”

“头一桩,桂榜已经发放,这位考生并不在上面,是否要为其重新更换桂榜定名次。”

“这第二桩,与第一桩也有关联,三位爱卿给的分数正好与今次的解元郎分数一致,若要更改桂榜,这第一第二又该如何定义。”

“众位爱卿不如帮朕一道好好想想,这事该怎么处置。”

李崇说完便让人把裴郁和袁野清写的那份卷子让人发放下去供人瞻赏,其实也多是前排的一些文臣在看,他们更有代表性。

一时间。

底下又是议论纷纷。

这回倒是不必担心会被说什么,一众文臣拿着两张卷子仔细查阅点评。

徐冲站在武官前列,看那边议论不断,平素他最烦这些文官嘀嘀咕咕,跟个苍蝇一样吵得人头疼不已,可今次他却恨不得竖起耳朵,好好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只是那边的声音实在太吵,也太杂了,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

显然那些文臣也对这份卷子的评论不一。

有些欣赏这位学子言辞珠玑,又言之有物,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若因为旁人之过而错失功名,再等三年,实在可惜。

可也有人不喜其锋利之言的。

也有觉得为一名学子更改桂榜,是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事,劳人劳力,实在没有必要,大不了给其一个嘉赏,令其三年之后再考便是。

但这个说法却引得其中一部分的清流文臣不满。

“三年又三年,三年何其多?许大人说得轻松,可知学子参与科考有多不易?几位大人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推翻了这位学子的辛苦努力,却不知人才难得、人心易凉的道理。哦,在下忘了,几位大人都未曾参加过科举,又怎知其中辛苦呢?”

“你!”

这边说着差点就要吵起来了。

要不是上面李崇还在,恐怕这些人早就又要对吵对打起来。

如今只好按捺着,却依旧商量不出一个好结果。

“姜卿,你怎么看?”

李崇看底下议论不断也没得出一个结果,索性问起姜舍然。

姜舍然作为内阁的第一把手,也是百官之首,更做过两任帝师。

由他来发表意见显然是最好的。

一时间。

其余人的声音全部停下,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姜舍然的身上。

姜舍然手里正握着裴郁所作的那份考卷。

他已看了好几遍。

倒也怪不得清儿竟能把整张卷子都给默写下来,这位学子所作之卷的确十分不错,其实前些日子在家里一道用饭的时候,他就听清儿提起过有这么一位考生。

当时清儿还十分高兴地和他说道:“今年状元郎怕是要出在北地了。”

那时他就对清儿所说的这位考生感到十分好奇,也想过等桂榜出来好好看看究竟是哪位学子竟能让清儿如此褒奖。

未想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不清楚这位学子是何身份,竟能上达天听,但见卷中内容。

思索时间,这份卷子最早也只可能是昨日桂榜发放出来之后到傍晚的这段时间所作,但即便是这样紧要的时候,这位学子的字迹依旧十分端正,并未因为不安和紧张而胡乱书写,可见其内心之坚定,非常人能比。

言辞是锋利了一些。

但看着也不像是居功自傲之辈。

人才难得,尤其是办实事的人才便更为难得了,为他改下规则也不是不行。

姜舍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稍作沉吟便开口了:“微臣也十分欣赏这份卷子,只不过今年桂榜到底已经发放,倘若就这样更改名次,只怕也会引起外头的喧嚣,反倒顾此失彼。”

这也是李崇所考虑的问题。

他手握佛珠于袖下轻轻转动,一双凤目依旧透过十二根冕旒直落于姜舍然的身上:“那爱卿是何想法?”

“微臣以为,不如让这位学子与今次的解元郎再比试一番。”

“左右二人分数一致,由他们比试是最合理的,届时谁胜出便为第一。”

“这样与两位学子而言也算公平。”

姜舍然这话一出,身后众臣纷纷点头应道,觉得这是一个好法子。

徐冲也觉得这法子不错。

李崇却未发话。

而是依旧转着手中的佛珠,过了片刻,他忽然道:“裴爱卿何在?”

朝中姓裴的人可不多。

一个裴国公,常年在宁夏,即便回京也从不上朝。

还有两个便是这位裴国公的二弟和三弟了。

此刻听李崇出声喊道,裴行昭和裴行文两兄弟一时并不知道他喊得是谁,底下一阵骚动,冯保顺势上前喊道:“裴行昭裴大人可在?”

裴行昭一听这话,立刻弓着身从队伍中间走了出来。

百官让道。

裴行昭走到最前列跪下:“臣在!”

李崇垂眸看他:“今次解元是你的儿子,你怎么看?”

裴行昭一听这话,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不清楚陛下这是何意,也不清楚他到底要怎么回答才算好,裴行昭一时心中有些惶惶而不敢答。

但百官与天子此刻都在等着他的回答。

裴行昭岂敢不答?

犹豫片刻他还是恭声回禀道:“微臣以为姜大人所言甚是,既然这位学子蒙冤受屈,自该给他一个机会。”

其实裴行昭恨不得这个不知名姓的学子能赢过他那位长子。

这桂榜出来才一日,他受得憋屈就已经够多了,家里人暂且不提,光外头,那些人如今看着他也都是用“解元郎的父亲”称呼他,还时常问他怎么养孩子。

这要放在几个月前,裴行昭自是高兴不已,保不准还得拉着裴有卿好好大办几天的宴会,把所有人都请过来才好。

可如今他们父子的关系僵得不行。

裴行昭恨不得有人能灭灭他那长子的威风,以免他爬到他的头顶去。

“裴大人倒是公正。”

头顶传来李崇的这么一声。

裴行昭一听这话,心中自是暗喜,看来他真是说对了!

“微臣不敢受此夸赞,微臣只是觉得无论高中的是谁,最终都是为大燕为陛下而效力!若这位学子真有大才而蒙冤不用,实在可惜!”

“至于臣的儿子,他若有本事,无论比试多少次,也能高中。若赢不过,那也只能说他技不如人,不管是臣,还是臣的家人都心服口服,不会有任何怨言!”裴行昭一番话说得拳拳服膺,让徐冲都大开眼界。

这狗东西还不知道高中的是谁呢。

要是知道——

不得吐血死?

徐冲一想到这,简直想当场大笑起来,恨不得立刻就看到裴行昭知道跟裴有卿比试的人是郁儿时是哪般神情。

他这会已不似昨日那般担心了。

虽然郁儿并没有直接高中,但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何况他若是能赢过裴家那个小子,第一不手到擒来?

即便比不过,以他十六岁的年纪能取得亚元也足够引得人高看了!

何况现在只是秋闱,以后还有春闱,殿试!

他相信以郁儿的本事一定能走到最后,等他走到圣上面前,以圣上对他的青睐,来日必能金榜题名!

徐冲仿佛都看到裴郁穿上进士服高坐马上游街的样子了,心中自是喜不自胜。

只是想到昨夜与七秀的那一番猜测,徐冲脸上的笑意便忽然一顿,心里的那些激动和兴奋也跟着收敛了许多。

他今日进宫的时候特地看过,没看见裴行时的身影。

问了裴行文,知道裴行时昨夜并未回去。

猜测他应该又是去香山了。

徐冲决定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立刻往香山跑一趟,好好问问裴行时他到底怎么回事!

但倘若真的是他……

徐冲想到这个可能,脸上的神色便又是一变。

“既然裴大人都这么说了,那就按照姜卿的意思去做吧,至于加赛什么,八股、应用、策论,这二人都各有千秋,再从中比试也没意思。”

“君子六艺,便让他们以射、数,再以围棋作为加赛,三局两胜,由姜卿为主考官,庄、陈、袁三位大人为辅,届时依旧于贡院比试。”

李崇转着手中的佛珠说完,见众卿应是,便让裴行昭起来了。

余光一瞥。

却见徐冲不知为何竟白着一张脸。

李崇挑眉。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以徐冲的性子即便不喜形于色,也绝对能放心不少,此刻却苍白着一张脸,实在奇怪。

不过这会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要说的事情已然说完了,冯保便开始从前的步骤问起百官可还有事启奏。

如今太平年间,倒也没有特别大的要事要直接禀到他的面前的。

何况秋闱一事在前。

众臣哪还敢拿别的事再来烦他?

一时间百官无言,早朝便暂时先结束了。

结束之前,李崇又让礼部尚书张随忠把今次秋闱一事先写一篇通告出来,自然不可能直接说卷子被人偷走,这样一来只会让其余没有高中的学子也猜测是不是自己的卷子也被人偷走了,反倒引起动荡,又让人把城中的秋榜先揭走。

等众臣应是,李崇便起身离开了。

待他走后。

众臣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卷子已有人收走,众臣结伴往外走去。

自然各有各的派系。

不少人按着亲疏远近一道往外走着,路上他们还在议论着此事,甚至还有人上前询问起庄、陈、袁三位大人,问他们昨夜究竟是什么情况,更想知道的自然还是那位参赛的学子究竟是谁。

竟能直接让圣上拿到他的卷子。

这要说是个无名小卒可不会有人信。

庄文和与陈近远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那人是借由诚国公的手把卷子送到陛下面前的,虽有猜测,但毕竟无凭无据,此刻自然表示不知。

袁野清倒是知道他是谁。

但这种时候,多说反而对那个孩子不好,他也就当做不知,听众人询问也只是温声说:“诸位大人也不必猜测了,左右过几日就知道了。”

众人得不到消息,也只能作罢。

袁野清又冲他们拱了拱手,而后退到后面,打算等姜舍然一起走。

昨儿夜里他原本是要去姜家陪爹娘和蕴娘吃饭的,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蕴娘知不知道他是有事被困在宫中。

正要走到父亲那边。

余光一瞥,却瞧见徐冲正看着他。

从前每每在路上碰到,这位诚国公从未搭理他过,今次看着他却面露犹豫和挣扎。

袁野清只消一想,便也知道他在挣扎什么了,他笑着走过去,朝人拱了拱手,喊道:“国公爷。”

虽然这一夜都未怎么睡好。

但事情能有这样的结果,袁野清还是十分满意的,至少他挽救了一个学子,没让他蒙受不白。

他愈渐清癯的脸上带着如朗月一般的笑意,就连说话的语气也是温和的。

徐冲一听到这记熟悉的声音,下意识就想皱眉撇开脸。

但听出他沙哑的嗓音,还有藏匿于笑容之下的疲惫面容,又顿住。

不管怎么说。

这次真的多亏了袁野清,要不然事情不会解决得这么顺利。

“……多谢。”

他看着袁野清低声说道。

到底有些不自在,他说完就撇开脸:“以后你有什么事,本公也不会袖手旁观。”他说罢,怕旁人瞧见,匆匆与袁野清拱了拱手便率先大步离去了。

袁野清也未曾阻拦。

目送徐冲离开的背影,直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

“清儿。”

袁野清这才回过头。

答应着走过去,近前之后,原本站在父亲身边的那些官员便纷纷与他一拱手离开了,袁野清同样与他们拱手回了礼。

等他们走后。

袁野清主动搀扶住姜舍然。

“你刚是在跟冲儿说话?”姜舍然想到刚才远远看见的一幕,还是觉得有些惊讶。

袁野清轻声应是,倒也未曾隐瞒于他:“那份卷子的主人便是如今寄住在诚国公家的那位裴二公子。”

周遭无人。

但袁野清这话说得还是极轻。

姜舍然一听这话,目露惊色:“你是说裴国公家的那个孩子?”

袁野清点了点头。

姜舍然回想记忆中那个孩子,许久才迟疑出声:“我若是没记错的话,那孩子今年才十六?”

袁野清知道他这是在惊讶什么,却是一笑:“少年天才也不过如是了。”

“太小了……”

姜舍然皱眉。

他开始看卷子的时候还以为这孩子怎么着也有二十出头了,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少年郎。

“父亲,韬光养晦也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何况我看这位裴公子的卷子,并不是那种功成名就就会忘乎所以之人。”

袁野清一边扶着人一边说:“您要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姜舍然听他这么说,便也未再多说什么,只说了句:“看之后他们加试如何吧。”

但想到比赛的两人竟是都出自裴家,姜舍然这心中不免还是有些震撼。

“不管结果如何,观这二人卷子,来日倒是都能成为国家栋梁,也是我大燕之幸事。”他想到这又有些快慰。

袁野清听出他未尽之言,微顿,轻问:“父亲已经决定了?”

姜舍然笑道:“早就做好的决定,先前我已让人把我的请辞信递予陛下了,等这次秋闱彻底结束,我便准备和你娘彻底回临安养老去了。”

“有桩事也正好和你说下。”

袁野清知道他早就去意已决了。

何况父亲这个年纪也是该退离朝野,好好和母亲颐养天年了。

位高权重难免受人忌惮,能在高位受人尊崇之时好生退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总比像之前几任首辅那样结局来得好,所以袁野清未曾多劝。

“您说。”

姜舍然徐徐而道:“我和你母亲商量过了,你那个孩子以后就跟着我们去临安吧,不管他是怎么存在的,毕竟是你的骨肉,日后就由我亲自抚养,一方水土一方人,临安山水好,日后他与阿琅、阿宝一样便是我的孙儿,也希望他能和你一样,长大之后做一个风光霁月、清廉正直之人。”

袁野清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然会有这样的打算。

他目光震动,看着姜舍然迟迟未能言语,等神智回归,眼眶猛地红了一大圈。

“爹……”

他哑声喊人。

姜舍然看他这样,不由失笑:“都多大的人了,竟然还跟小时候似的。”

他笑着拍了拍袁野清的手:“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们,你是注定要留在燕京的,蕴娘他们也是,我带那个孩子走既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自己。”

“我和你娘年纪都大了,也希望日后能有个孙儿承欢膝下。”

“这事我还没跟蕴娘说过,想先问问你的意思,等你和那个孩子同意,我再让你娘去跟蕴娘说。”

袁野清自然没有不同意的。

他自小就是由爹娘抚养长大的,星洲跟着爹娘比跟着他好。

只不过这件事他总归还是要问问星洲的意思,便说:“我回头先问下星洲。”

姜舍然点头。

“这事不急,先把秋闱的事情解决了,你再好好与他商量。”

袁野清点了点头,答应了。

岳婿俩沿着宫道慢步往前,而武英殿中,李崇也收到了姜舍然托人送过来的请辞信。

这信他已收过两回,这是第三回。

也是最后一回。

李崇按表不言,却也没说什么回绝的话。

姜舍然年纪大了,想归隐田园颐养天年也没什么不好的,左右内阁之中,他也早已安排了后手接任,迟迟不肯他请辞也不过是因为姜舍然的名声太大,朝中又有不少是他的学生,答应得太快,反倒不好。

“说吧,都查到了什么。”

李崇已换了一身常服,坐于宝座之上看着底下跪着的锦衣卫指挥使明深。

明深一听这话,面色更为愧责,埋头道:“属下无用,并未查到什么。”

“连你都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看来那人是真的十分小心啊。”李崇边说边转着手中的佛珠。

“不过臣查到一件事,不知和此案有没有关联。”明深犹疑道。

李崇看着他:“说。”

明深便禀道:“昨儿诚国公进宫的时候,曾跟信国公在街上起争执,微臣沿着此事又查了下去,发现之前信国公与诚国公还打了一架,至于是什么原因,微臣怕惊扰两位国公爷不敢往下细查。”

李崇早在听到前话的时候,转动佛珠的手便停了下来。

“你说昨日徐冲进宫前还跟裴行时起了争执?”李崇问明深。

明深答是:“这事昨天街上许多人都看到了,诚国公还甩了信国公一鞭子。”

李崇沉默许久,才又重新转起佛珠问明深:“你说徐冲昨天为什么打他?”

只是这会他转动佛珠的速度明显有些见快,不似先前那般徐徐,他自己也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深心中早有猜测:“微臣猜测信国公是想阻止诚国公。”

这和李崇的想法不谋而合,他看着明深问:“那你说他为何要阻止徐冲?”

“这……”

明深犹疑道:“微臣听说这位裴二公子素来不得信国公的喜欢,或许……”

但这又跟他从前了解到的不同,明深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我那次见崔瑶是什么时候?”李崇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明深一时都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他呆怔着,迟迟未能言语,也的确记不清了,正要答话,一直侍候在旁边的冯保却忽然道:“若是奴婢记得没错的话,您与崔夫人见面是在天成二十年二月十六。”

“二月十六……”

李崇转着佛珠,低声沉吟:“她死在十一月二十。”

冯保和明深听到这话,起初没反应过来,待想到什么,忽然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中猜测之后的震惊。

只是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

李崇也没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是晚秋。

最后一波桂花开得正好,香气怡人。

但窗外开得最好的还是杜鹃花,这时节并不是杜鹃该有的花期,可天子想看,自有无数人肝脑涂地逆天改命想让这本不该存于这个季节的花于天子眼前绚烂盛放。

黑而通亮的佛珠于李崇指尖一颗颗流走。

不知过去多久,殿内终于再次响起李崇低沉的声音:“你跑一趟清河,去把磐娘带过来。”说罢,不等明深答应,他又紧跟着一句:“无论什么方法,朕要她活着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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