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衍江南道。
小雨绵绵，微风阵阵，杨柳依依。
离秋月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地揭开盖子，端到嘴边，抿了一小口。
她本就生得极美，月眉星眸，朱唇皓齿，又带了些江南女子的温婉。
就算上了些年纪，岁月也是格外眷顾美人的。
除了眼角有些许细纹，鬓角也有几根银丝外，光凭借这张脸，任谁也看不出，这位前楚公主离秋月，竟然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
再加上天潢贵胄出身，纵然亡国数十载，她的举手投足间，依旧尽显端方贵气。
原本正在一旁侍候的小丫鬟不由得看呆了，连香炉里的香早已燃烬多时都未曾发现。
而这园子的主人离秋月，正神游天外，自然也未曾发现仆人的侍奉不周。
雷声隐隐，离秋月的视线穿过了抹了白灰的院墙，投向了园外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那石板路上，正有一位身着蓝衣粗布的妇人，提着裙摆举着伞，焦急地穿过小巷。
那妇人一转角，便遇见了一位挑着扁担、同样步履匆匆的汉子，二人似乎各自欣喜地说了些什么，便一同执伞回了家。
离秋月收回视线，又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望着桌上的点心和窗外的小雨，没有做声。
曾几何时，她好像也淋过这样的雨，等过谁回家。
那段时光，也算是她这辈子过得最为放松的日子。
只可惜往事随风，曾经了安详日子，也犹如泡影一般溃散。
“茶凉了，换一杯吧。”
离秋月轻轻将茶碗盖上，原本在一旁呆愣愣的侍女，闻言赶紧过去，恭敬地将凉茶端下来。
虽然眼前这位身份莫测，不过，圣人却亲自吩咐过，要好生照料，因此小丫鬟自然也不敢怠慢。
待她走了，离秋月慢条斯理地捏起一块桂花糕，轻声道：
“雨浇在身上，不冷么？”
清风吹动了窗户，带来了些许雨天的寒意和湿意，眨眼间，离秋月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个身上冒白烟的人。
那人也不客气，捻起一块桂花糕便塞进了嘴里，细细品味：
“今天的桂花糕不错，不甜，正合口，哪家铺子买的？”
离秋月慢吞吞地咬了一口手中的桂花糕，心道这是她自己亲手做的。
不过她并未回答，而是掀开窗子，朝楼下说了一声：
“再沏一碗茶来。”
她的声音不大，却有人应了一声，沈飞阳望着窗外的雨帘，吞下了这块桂花糕才道：
“多日不见，你内力倒是见长。”
“只是修习音道，得了双好耳朵而已，比不得玉龙境大高手。”
沈飞阳对此不置可否，年轻时她总觉得离秋月比泥菩萨还能忍，如今老了老了，面前的人反而牙尖嘴利了起来。
二人一时沉默，直到小丫鬟端了一壶新茶、一对新杯上来，惊疑不定地打量了一下沈飞阳，又在离秋月的示意中退下，这番沉默才被打破：
“那位竟许你来此处见我？”
“我们约法三章，这两年我想去哪就去哪，她不管的。”
离秋月默然，一时间不知道该与沈飞阳再说些什么。
纵然她手头上总备着沈飞阳爱喝的茶叶，做得点心也一直是她喜欢的口味，又能如何呢？
恐是近乡情怯一般，因此才不知该与对方说些什么好。
微风习习，池塘里的水面上，尽是雨点落下时溅起的涟漪。
离秋月默默地掀开香炉的盖子，撒了香粉进去，压实后再次点燃，看着青烟袅袅升起，才坐回座位上。
“近些时日，你可见到讲因了？”
沈飞阳呷了一口茶水，冲淡了口中桂花糕的味道，才开口问道。
“自上元节后，便不曾见了。”
离秋月端起茶碗，再慢吞吞地抿上一口，茶香甘冽，沁人心脾，却让她的神思更加恍惚了些。
“唉，再过一年就是武林大会了，我还寻思着指点一下她的武功，结果到处都找不到人……”
沈飞阳叹气，掰下一小块桂花糕丢进嘴里，心道还真是儿大不由娘。
有道是一个徒弟半个儿，她沈飞阳收徒时，虽也没指望着等老了吴凤歌给她送终，却也有着让徒弟响当当地活出个人样的期盼。
不过，吴凤歌资质平平，智慧也较为平庸，习武一途，能倚仗得也只有勤修不辍而已。
遇上像蓝氏双姝那样的鬼才，或是现今江湖上一等一的天才俊杰，还真不一定够看。
学武一事，天赋，经验，年纪，努力，都是影响武学的重要因素啊。
因此，沈飞阳打算武林大会前，先摸摸徒弟的底细，再传授几招，若是徒弟遇上了劲敌，也免得她输得太难看。
到了这个年纪，沈飞阳于名利一事早已淡然，她倒是不怕丢脸，反正她早就“薨逝”了，她怕的是坏了徒弟习武的恒心。
“她最是挂心于你，过年时连我这个师父都不一定惦记，非要去寻你，上元之后，讲因也未曾给你寄信吗？”
沈飞阳边把玩着青瓷茶碗的盖子，边漫不经心地问道，心想自己闺女对离秋月这个启蒙老师也真是周到。
别看这处江南园子似乎不太起眼，可里面用的东西都是顶顶好的。
光看这瓷器，全是出自皇家名下的官窑作坊，就知道自己那便宜闺女，定然对离秋月也多有照拂。
沈飞阳在心中叹气，这一个个小兔崽子，就喜欢如清风明月般的离夫子，自己这个从他们开始练武就踹他们屁股的教习师傅，不受待见也正常。
“讲因在圣人面前领了职，要务在身，来信也不似你想的那般频繁。”
离秋月眼波流转，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继续道：“你找她，可是为了武林大会的事？”
沈飞阳解开腰间装花生米的袋子，往嘴里抛了一颗，点头道：
“是呀，怎么，你也想去逛逛？莫急，只要你去信一封，到时候讲因就算有公务，也肯定会来找你，专程送你过去的。”
她说这话时有些没好气，再怎样吴凤歌也是她看着长大的。
自打沈飞阳“薨逝”后，她的好徒弟直接快成了离秋月的跟宠——
不，在她还活着那会儿，莫讲因就天天当离秋月的小尾巴了。
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三个时辰都跟着离秋月。
这孩子到底揣着什么心思，她这个做师父的，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只是不说破而已。
“……”
离秋月扭过头，看着沈飞阳因为嚼花生一起一伏的脸颊，不由得叹气道：
“她不过是少年心性而已，我已这般年纪，又怎会不知轻重？”
况且，她心里有谁，也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已。
小雨绵绵不绝，冷风钻入窗棂，一时间，整座园子寂静了下来。
人未走，茶却已先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