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心开门的时候看见了正在喝酒的金鼠。
金鼠平时都不喝酒，偶尔喝茶，喝的也是劣质的茶叶。此时金鼠手里不仅仅拿着一大碗酒，桌子上还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下酒菜，这般丰盛的菜肴是铁心从未见过的。
金鼠把所有靠出卖尊严和品格换来的资源全部投入到了冀州，二十年来他无比节俭，唯一奢侈的装饰就是他父亲给他留的那条金项链，吃饭也是能填饱肚子的糠粥和咸菜，过节才会吃上一点有油水的菜。
他似乎充满欲望，又表现得无欲无求。
铁心跟着金鼠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着他如此奢靡，那满满一盘的酱牛肉还是第一次见到出现在餐桌上。
“你来了？”金鼠感觉到铁心的靠近，他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自己手上拿着的酒碗，仰头就把酒全部喝下去。
“我还是第一次见您这个样子。”铁心说道。
“……唉。那你看出我还有什么不一样吗？”金鼠说。
铁心打量着金鼠的样子，却看不出他有什么激烈的情绪，似乎对于他来说奴隶们的解放只是他二十年来可以预见的未来，没有臆想中的开心和激动，只有无边无际的孤寂。
“没有我预想中的情绪。”铁心老实地说。
“那是当然。”金鼠给自己装了满满的一杯酒，愣愣地看着眼前丰盛的晚餐。
金鼠喝下酒的一瞬间，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眨眼间酒看见了那些因为大清洗死在冀州的“老鼠”们。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二十年来的纠葛与牺牲，换来的胜利却没有让他感觉到快乐，而是过度疲惫以后卸下一切的放松。
他盯着自己的酒碗，再喝下去的时候已经开始感觉到了晕眩。
“这么多年保持清醒不喝酒，现在一喝几下就开始醉。”金鼠开始自言自语到，“老了，不中用了。”
他夹了点菜往自己嘴里塞，长期不摄入油水忽然开始大鱼大肉的时候他难免感觉想吐，但还是咽下去了。
“金先生……”铁心看出来金鼠不是没有情绪，只是需要一点契机。
金鼠看着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父母，笑着问道：“你儿子，干了件大事！连你都想不到，对不对？！”
他一边喝酒一边自顾自继续斟酒，这一次他把酒倒在了地上，祭奠自己的父母。他把酒碗重重扣在桌子上，开始诉说着什么。
“我是不是你最骄傲的孩子……我是不是金族人的骄傲……”金鼠喝了酒以后开始有点像孩子一样，在被奴役的时候无法获得父母的回应，被迫过早成熟的金鼠第一次像孩子一样问出自己的问题。
“赢了。我们，终于赢了。”金鼠捂着自己的脸，肩膀因为激烈的情绪微微颤抖，“我们不会在被人说我们的皮肤像粪土一样恶心，我们的头发像枯草一样难看。”
“采金术明明说了，我们是大地与矿物的宠儿，所以拥有大地的肤色；我们是求知的贤者，所以我们的头发闪烁着智慧的光辉。我们是……求知求解的金族人！是自由的金族人！”
金鼠把自己压抑在喉咙里二十年的反击全部说出来，他对那些逼死自己父母的监工骂出了最恶毒下流的话语，诅咒他们的子嗣永世不得超生，最后他终于收回了自己的情绪。
他转过头看着依旧在观察自己的铁心，啧了一声把装了酒的酒碗递过去：“你也喝。”
“好……”铁心回应着自己那位既是继父也是师傅的上司，接过酒碗以后直接一口闷下去，当场被烈酒炸了个满脸通红。
“噗，你小子也不会喝啊，哈哈。”金鼠笑着拍了拍铁心的肩膀，“多喝点酒，说不定你就改变主意了。”
“……我不会走。”铁心放下酒碗说。
“喝多了也不说真心话？还是没喝醉？”金鼠知道铁心之前就答应了自己，但他很难相信一个人，于是继续给铁心装酒喝。
“无论师傅你要承受什么代价，就算这是我们最后丰盛的晚餐，就算我们此生要为过往的罪恶赎罪，我也会跟着你。”铁心说，“我什么都不懂，只有你让我知道怎么样当人。”
“也算是，不要把我这个祸害放出去吧。”铁心说道。
“我都怀疑你的无知无感是假的了。”金鼠叹气，“你可别后悔。”
“我不后悔。”铁心说，“也许是因为，在您把我这个无感的怪物从鼠街中救出来以后，您让我第一次理解感情是什么。”
“哈？”金鼠听不清楚他的话，只是发出气音表示疑问。
“师傅多吃点吧，您不是说最后一顿吗？”
“你个臭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在金鼠结束了这一切以后，鼠街依旧保留着，但是掌握鼠街的人已经换了。那个为徐幽商会做事，用卑鄙肮脏的手段为那些大商人和商会谋利的卑鄙小人，将自己全部残余的一切交给了新人。
他的行动让他失去财富，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下了多大决心才拒绝了财富的诱惑，只知道在那以后曾经被伤害过的小商人也得到了补偿，没有得到补偿的也在漫长的岁月中的某一天，得到忽然的帮助。
有的人觉得他愚蠢幼稚，抛弃实际获得的财富，为了可笑的尊严和赎罪而伤害自己。
也有的人觉得他高尚，为了自己全族牺牲一切，却也明白这种牺牲伤害到了别人，他也是一个圣人。
也有人觉得，他延迟到来的赎罪很可笑，显得他很虚伪。
只是没有人关心这个曾经一无所有的人怎么压低自己的脊梁，怎么付出自己的尊严去争夺一切，不知道区区一群凡人的二十年谋划带来的思考的痛苦与失败的癫狂都没有让他们放弃拯救同族的机会。
当然，无论他们怎么想，这个人已经带着剩余的残部躲藏于阴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徐州和幽州的利益搏斗舞台上。
就在这之后的六个月，冀州从上到下开始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些被制造出来的技术产物开始从外围一路往内部蔓延，凡人在便利的设施中得以离开自己的山头，前往其他冀州地区。
同时交通便利也让资源贸易变得畅通，资金流开始变得充裕，修士们需要的灵石也开始变多，这一切也让各个层级的人感受到了改革带来的好处。
足够的利益以及对未来的希望，让他们开始更热衷于技术的研究和发展，知识技术开始蓬勃发展，文学艺术开始兴盛，那些远离凡尘高高在上的修士第一次发现凡人们的智慧和体魄比不过他们，但是团结一心一起前进的时候所爆发的力量连他们都无法追赶。
短暂的寿命赋予了他们在短时间内尽力生产和发展的动力，就在这半年时间内先后出现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产物，原本只能在大家族宴席才能看见的舞剧和杂技也开始出现在凡间。
其中最出名的舞团就是赤色舞团，他们不仅复原了已经失传的凤凰涅盘舞，还推出了诸如《斐赤结义》、《凤家三子》、《圣人断海》以及《一圣怒斥三杰》的舞剧，这些舞团在后来甚至能够从冀州出发前往其他州去演出，为冀州带回财富。
生产技术革新带来的生产力提高和便民设施，让九州开始联系得越发紧密，技术提高解放生产力，让人们从无休止的劳动中慢慢解放，艺术开始复兴并蓬勃发展。
段思纤偶然会回来看看冀州的情况，那枚代表反抗军的一文钱标识一直在她脖子上挂着，她每次都伪装自己前来帮助凤家、斐家和赤家，也暗中保护天工学院的学子，把不归顺以及妄图反叛而假装归顺的残党都找出来，警告给现任的凤家家主，让那位对所有人仁慈，却能够适当狠辣的家主去以她的手段解决麻烦。
就这样暗中保护冀州发展的段思纤也开始变成了冀州的传说，那位带领奴隶和他们平民反抗，独闯三位炼虚境强者洞府的白发女修肯定是冀州曾经信奉的司掌战争与公正的原初灾神——金戈之神的化身。
她一定会在黑暗的地下出现，杀死那些胆敢破坏人族伟业的渣滓。
她来无影去无踪，当你察觉到她时她已经消失无踪。
段思纤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凡人中被传成啥样子了，她在天工学院终于有时间去上人理课，她把自己过往经历的一切以及万年记忆中得出的结论编写成书籍，上课的时候多以自身经历去描述一些抽象的概念，每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都蕴含着让人深思的哲理。
以先进知识和思想武装学生，让他们为自己的事业骄傲，也以足够的奖赏以及对应的赞扬让他们对自己的事业产生成就感。
思想上的快乐从对自己的事业的骄傲与完成事业的成就感中获得，与此同时满足最基本的需求，这样凡人们一定会爆发出不可想象的力量。
人理课老师表示自己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这一年多的时间，对修士来说很平常，然而这一年的变革却是建立在数万万个凡人在他们二十年和三十年所感受到的压迫中崛起才得以成功。”段思纤说，“不必赋予任何帮助你们的修士神性，如果你们坚持不到那些人到来，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会被延后数十年。”
段思纤否认自己的神性，她希望那些学生能明白，他们的坚持和努力才能拯救自己，修士的帮助永远是坚持过程中偶然经历的事件，不应该在历史中被神化。
“那些飞升于高天之上的修士以及无法庇佑任何人，由成神为本位的神本论应该被放弃。”段思纤最后说道，“现在，应该是万物为本位。”
下课以后学生们蜂拥而至不断地提出问题，段思纤不辞辛劳地一一解答，直到上课铃响起他们才急急忙忙跑去其他课室上课。
段思纤松了口气，她起身赶往了凤凰们所在的梧桐岛，她现在只需要劈开一个空间裂隙并走进去就能抵达衮州的中央大岛，那里有她的锚点。
在这六个月时间她也和施锐长谈过妖族的发展，而她的朋友们也在各自擅长的领域帮助人族，偶然间也能听到自己的朋友成为圣人的传说。
尤其是开始擅长治疗与药理的巫劣，他一直在研究疫病和魔气净化，为凡人和散修们带去生的希望，此时的他也从毒蛇慢慢蜕变成蛟龙。
段思纤如约把熔炉核心中的炉石交给了圣火尊者，他看着自己手中被煅烧得散发出至阳之力的炉石，开始感觉自己距离突破更进一步。
“她们的子嗣死了吗？”圣火尊者问。
“我只留下了一个混血儿。”段思纤说，“继承初代家主血脉的凤家主家两姐妹及其残党全部消灭了。”
“哼，居然抓血脉的空挡。我记得她们好像还有个合体境的老家伙，但是她的话就由我去对付吧，她已经离开了冀州很多年，按理来说我可‘不知道’她是人族势力内的人，这我可不算是伤害同盟吧，个人恩怨可没被规定在内。何况……你还没那个实力帮我报仇。”
“是。”段思纤说，“合体境要跨越起来比以前困难重重。”
“我还以为你不会承认呢。”圣火尊者说。
“有些事情该承认就会承认。”
“要是人族都像你一样，我们妖族就要遭殃了。好在你们人族最不好的一点就是各怀异心，互不理解，短命带来的短视。没有你们修士这些长命人在，你们人族迟早会忘记历史，重蹈覆辙。”
段思纤感觉圣火尊者更像是在提点自己，接着说：“谢谢你的理解。”
“啧，这有什么好谢的，你要庆幸你有足够实力让我刮目相看。”圣火尊者说，“别烦我，我去闭关了。”
段思纤离开了以后，梧桐岛的结界变得越发牢固，似乎诉说着自己对同盟的不满一样。
“也许哪天，他们就不能再封闭自我了。”段思纤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