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智柳的问题，杨志远并没有贸然的开口。
老师看似不经意的提问，其实都隐藏着一些情绪。
互联网时代的到来，特别是吴楚之之前对兴天下集团那场‘蛇吞象’并购中的网络宣传战，让智柳在感叹后生可畏的同时，也产生了自我认知上的一点儿迷惘。
网络的力量真有那么大？
这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快了。
宣传战，是我的强项啊。
难道以后将会被别人取代？
我真的老了？
智柳没有认识到的问题，作为最了解他的学生，杨志远却清晰的认识到了。
这个时候千万可别附和着智柳的话。
要是老师肯认老，哪轮得到自己坐在这里？
老师此时不老，也不能老。
虽然心里一万个愿意点头说“老师，我们也许真的过于重视吴楚之了”，但此时杨志远还是只能摇头。
“不是的，老师。不管他是不是志大才疏之辈，现在他坐在这个位置上，都值得我们用尽全力去打倒。
您说过，只要有计算机的领域，最终的胜者只能是幻想。我们也一直朝着这个方向在发展。
近亿台级别的网吧机的市场，我们幻想是一定要拿在手里的。
所以无论吴楚之这次是成是败，我们都要重视起来。”
智柳笑了，他满意的点了点头。
“志远，你说的很对！对待任何对手都需要我们使出全力，这才是我们幻想活下来的根本。
20年前，中关村里最出名的可不是我们幻想，而是‘两通两海’，四通、信通、科海、京海。
你看，现在也就只有我们幻想活了下来，其他的早就烟消云散了。
而且，现在可是我们股权变更的时期，这日子，更有盼头喽。”
杨志远跟着笑了起来，确实，即将从打工人变成了公司的股东，这日子更加的舒心起来。
这一次的改制，幻想将从全民所有制企业改成有限责任公司，公司正式更名为控股有限公司。
重要的是，公司员工持股计划将从1996年确定的分红权，转换成股权。
更重要的是，35%的股权比例，将使得幻想不再是国资的一言堂。
自己的老师，以及以后要接班的自己，再也不用担心像褚时健一般落得如此下场。
人活着，难道不是为了钱吗？
师徒两人惺惺相惜的笑着，再过十来天，税务登记完成了，二人再无后顾之忧。
那时，才是幻想大杀四方的时候。
燕大系、紫光系、浪潮系、实达系，不过是他们留下的蛋糕而已。
毕竟，在股权没有到手之前，幻想越大，他们获取股权时支付的对价越高。
显然，这并不划算。
为了这次改制的顺利实施，也为了以足够低的价格拿到股权，师徒二人甚至顺势策划了‘五王分家’的大戏。
为的就是‘刚刚好’以历年累计未分配利润的35%分红，这样他们可以不用费一分钱，就可以换取35%幻想股权。
所谓的‘员工持股计划’，其实最终的表决权，早已通过协议牢牢的控制在师徒二人手里。
现在尘埃终要落地了，也是时候祭出屠刀了。
而吴楚之的果核，是一个很好的祭旗对象。
足够闹腾，收拾起来也不用费什么力气。
毕竟其他几家都是国资背景，硬吃，搞不好可能会崩牙。
不如通过果核进行敲山震虎，然后向国资方展示，什么是‘生产关系制约生产力’，而后才方便说服他们，让自己在这几个蛋糕里展开横向并购。
“这一仗，你准备怎么打？”智柳将雪茄放在了一边，继续看杨志远所搜集的资料。
杨志远愣了愣，随即答道，“以堂堂之阵击惶惶之师！”
说罢，他接着解释着，“老师，我们无需刻意做什么。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都是浮云。
果核公司的这种配置，到时候都不用我们说什么，只需要进行舆论疏导一番，就会将他永远定格在‘低价低质’上。”
智柳明白眼前爱徒的策略，品牌机客户的关注点与组装机有着天壤之别。
组装机是将电脑配件组装到一起的电脑。
组装机可以根据需要自行购买硬件，也可以到配件市场组装，根据用户要求，随意搭配，性价比相对较高。
品牌机，是将电脑配件由某个电脑品牌商统一组装到一起的电脑，享有该品牌的电脑特权。
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是一样的，只是品牌机被赋予了品牌价值，但也有许多的不同。
一、价格。
组装机相比于品牌机价格上有一定的优势，也就是说相同配置的两种机器，组装机一般来说要比品牌机便宜一点。
因为品牌机的品质、售后、品牌价值是组装机没有的。
二、稳定性。
品牌机的稳定性要高于组装机。因为品牌机都是经过稳定和兼容性测试的，而且幻想，dell这类名牌选的三大关键性部件（主板，显卡，电源）基本都是富士康等一线代工厂给生产，品质有保证。
组装机是根据自己的需求，按需搭配的，兼容性就会差些，有些时候电脑新手搭配的电脑还会出现硬件不合的问题。
三、售后。
品牌机享有该品牌所具有的售后服务。
组装机售后就要分成不同的配件售后，也就是说主板你和谁买的就谁负责售后，cpU在哪家买的就哪家负责售后，组装机的售后就很麻烦。
四、升级。
组装机有很好的升级空间，在后期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硬件升级更换。
而品牌机各方面都是制定好的，升级更换起来就没有组装机那么灵活。
其实简单的说，组装机适合于爱折腾的玩家，品牌机适合注重稳定的用户。
而吴楚之显然并没有了解到品牌机和组装机最大的区别：所面向的人群。
对于品牌机用户来说，吴楚之的配置，其他的都算是主流，不过最核心的cpU，存在代差，纯属拉胯。
他们才不会管你整机的性价比，而是就看你cpU快不快，高不高端，仅此而已。
最多再看看硬盘够不够大，显存够不够大，哪里会管硬盘到底是5200转还是7200转，显卡是mx400还是mx440。
他们更多的是关注，电脑开不了机，多久能够快速响应和处理。
他们更多的是关注，整个电脑运行的稳定性。
杨志远都不知道该怎么吐槽了，老师用‘打仗’来形容，完全是侮辱自己。
不过就是一个外行人而已，或者说……
其实吴楚之就是一个屌丝心态？
杨志远有点开悟了，随即他疑惑的望着也在沉思中的智柳，“老师，你说，吴楚之所求的，就是最在乎性价比的群体？”
智柳翻着手里的资料，找到一张果核公司的宣传海报，端详良久。
他始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杨志远凑过去看了看，‘个人计算机在华国普及的伟大进程中，哪一个群体被我们选择性的遗忘了？’
哪个群体？
会是哪个群体？
到底是哪个群体，值得吴楚之这么大费周章的单独提出来大书特书？
智柳站起身来，将15张果核公司的海报一一铺在桌面上，而后抱着手，摸着下巴，仔细揣摩着。
‘消费者对于品牌的感性认同和习惯性接受，本质上到底是不是非理性的？’
智柳忽地想起当年在泰山会上一哥们儿讲的故事。
一个人每周给一个乞丐10块钱，开始乞丐很感激，后来时间久了就习以为常，有一次这个人给了乞丐5块钱，乞丐问为何少了，这个人说自己刚找女朋友花销大，乞丐一巴掌打在这个人脸上，说：你他妈用我的钱去养女人。
这就是感性认同以及习惯性接受。
随着智柳的目光焦点，杨志远也注意到这张海报，“吴楚之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智柳捏了捏下巴，“我的猜想应该是在说，虽然消费者的感性认同和习惯性接受乍看之下是非理性的，但经不起时间的考验，所以从长远来看，本质上是理性的。
他想表达的意思是，尽管果核科技的营销手法不能马上忽悠影响到大部分用户，但产品好，长远来看，他们会赢。”
杨志远不由得脸上挂起了一抹冷笑，想得真美啊。
不过这文案确实让人拍案叫绝，不愧是文科状元。
智柳的目光又移向了另外一张海报，紧蹙着眉头。
杨志远定睛一看，‘为什么同样是华国南方工厂生产的皮包，在贴上欧罗巴品牌后，就能多卖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价钱？’
半响，智柳手指点了点这张海报，“看明白了吗？”
杨志远‘不确定’的回答道，“他想打价格战？”
天桥下那德云社挺不错的，特别是那个爱抽烟烫头的于师傅，自己得多学学。
触类旁通，挺管用的。
智柳点了点头，“这个文案是在讲品牌溢价，志远，你记住，二八法则：80%的核心抓住了，剩余20%苦力外包！
而作为消费者，很多时候买的只是这个商品给自己带来的某种附加情感：比如高档西服的精英感，电脑的科技感……”
杨志远附和地指着海报，“他是想说，果核电子会继续注重品质，保持逼格，提升品牌，所以即使是平价电脑，他们也是有逼格的平价电脑。同时，会开始学习我们的市场策略，开始重视海外市场的拓展？”
智柳笑了起来，“这吴楚之的野心不小啊！我大致明白了，他所说遗忘的群体是贫困人群，特别是相对贫困的大学生。”
杨志远皱起眉头，这点儿他是真没看出来，“对于贫困生而言，所求无非温饱，拿电脑来做什么？
难道他还会半卖半送？”
智柳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子，他也很是疑惑，显然这个群体是无效的购买力。
果核的文案都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话语，这让他的好奇心都起来了。
做生意，到头来都是为了钱而已。
难道吴楚之是九世善人转世，这一世来凑个功德圆满？
显然这不科学。
智柳踱到窗边，忽地楼下那个复刻的传达室映入了他的眼帘。
他猛地一惊，转过头来愣愣的望着桌面的海报。
“就是贫困大学生！”
杨志远闻言更加困惑起来，自家老师这又是开了什么脑洞？
对于每天馒头咸菜度日的贫困大学生，电脑完全不是必需品，吴楚之又去挣哪门子的钱？
“可是，老师，贫困大学生没有钱啊！”
智柳微微一笑，“他们可以借钱。”
见杨志远还不理解，智柳心里暗自叹着气。
确实，这悟性比起孙红兵来说差了一些。
智柳也只能掰开了给他细说，“志远啊！我说的贫困大学生，并不是你想的那种三餐都还成问题的大学生。”
杨志远闻言一怔，这话听着真新鲜呐，不过面上依然保持恭谨求教的态度，“那是？”
“衣食足而知荣辱，衣食问题都还没有着落的，我们并不称为人，或者说，并不称为经济中的人。”
见杨志远略有所悟的样子，智柳接着说着，“我说的贫困大学生，是指一部分乡镇、城镇中的孩子。
他们能够衣食无忧的读大学，却因为经济条件不那么好，买不起电脑。
对于这部分人，我们可以采取诱导的策略，鼓励他们提前消费。”
智柳说罢，在杨志远难以置信的眼神中，他耸了耸肩，“在漂亮国，不就是这样的吗？做人哪有那么容易的？
而我说的那些贫困大学生，他们不是没有消费能力，只是现在暂时没有消费能力而已。”
杨志远听懂了，“老师，我们是不是可以和银行一起，推出一些针对大学生的借贷品种？”
智柳笑着点了点头，还好，并不是无可救药，脑子还是挺活的，“前几天我去引资银行，和他们马行长谈过。
他们其实也是看到了现在大学生的消费潜力，正在准备退出一款叫做Young的大学生信用卡。”
杨志远皱着眉头思索着，而后抬起了头，“您是说，吴楚之他其实看重的也是这块和银行可以合作的市场？”
智柳摇了摇头，“这个说不好，但是和马行长的这次交流，我感觉在消费金融这块上面，其实我们也是大有可为的。
钱生钱才是最快的，目前国家也在鼓励消费升级，想要让居民存在银行里的钱流动起来。
至于吴楚之是不是看见了宏观大环境的趋势，而采取这样的措施，谁明白呢？”
听智柳这么一分析，杨志远顿时觉得事情变得麻烦了起来。
仿佛市场变大了许多，却又不知道哪里变大了。
这让他感觉非常得棘手。
智柳望着爱徒的神色，又叹了一口气。
才能也就这样了，只可为将，不可为帅。
好在自己还不算老。
“我们回到果核公司的问题上来看，果核既然看中了这块市场，那么他说采用的配置就说得通了。
只有足够的低价，才能吸引起这部分人的购买欲望。吴楚之准备做行业的搅屎棍。
将产品的附加服务价格，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品牌机品牌溢价部分给拿掉，回到他最熟悉的价格战路子上来。”
智柳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望着一张果核海报，嘴角挂起了冷笑。
‘当我们买电脑时，我们到底在买什么？’
是啊，对于大学生来说，买的是什么？
是数值计算？是数据处理？是辅助学习？是娱乐活动？
还是成长的空间？
这些文案的背后透露出了一个少年妖孽的心思。
“你也看见了，既然他要去培育一个新的市场，那么利润就不是他首先考虑的核心点位，市场占有率才是。
那么在价格上，他会将他的板卡成本优势发挥到极致，将价格拉低至少一根千元线，从而快速的抢占市场。”
背着手踱步分析的智柳忽地顿住了脚步，而后不可思议的望着杨志远。
“志远，如果你是吴楚之，3000-4000元的电脑，你会往哪销？”
杨志远顿时目瞪口呆起来，半响才又惊又怒地回答着，“乡镇！他的目标是乡镇！”
这本是幻想的下一步的目标市场，为此他们甚至背着因特尔公司在偷偷联系bmd。
老师这脑子是怎么想的？
吴楚之的战略意图就这么被一步步分析出来了？
智柳此时顾不得自得，想到这个可能性后，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吴楚之的板卡成本优势足以抵消掉采用因特尔cpU所带来的成本增幅！
而这样的价格区间，他的配置反而变成了最高，可以在乡镇市场上打垮任何对手。
好一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真特么的毒辣啊！
差点就被这小子偷了鸡了！
智柳快步回到办公桌边上，对着15张海报，仔细的分析着。
没错，乡镇！
特别是百强县的县域经济，是足以支撑起一个庞大的市场的。
吴楚之这10来个问题，其实放在乡镇青年身上，依然是成立的！
智柳越来越认为吴楚之是个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如果能为他所用就好了。
要不要试着用泰山会去拉拢拉拢？
或者……
智柳的眼睛忽地亮了起来，他望了望一边的肃立的杨志远，不动声色的思忖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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