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的本命剑断裂，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洛飞卿拾起地上的断剑，走到塔底深处的祭坛，似是想再确认一次，于是放出神识，深入坛底。
封印下，空空荡荡，许久没有回音。
作为镇压天魔的人剑，哪有那么容易活着回来？
在不断的消蚀中，也许月离忧早就死了。
洛飞卿意识到这个结果，并没有太过悲伤。
他只是觉得心脏某个角落塌陷，缺失了一块。
无边无际的风透过去，浑身染上了寒意。
*
碧云宗。
李思水最近很苦恼。
自从师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殿里，关了一个月。
这个月里，师尊一句话都没说。
想到洛飞卿回来时苍白的脸，李思水有点担心。
和师尊一起待了三百年，李思水从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在他的记忆里，师尊总是孤高清冷的，似冰雪揉出来的一个人。
他身上的情绪少得可怜，几乎看不见。
可那天关上门的时候，李思水竟然从他背影里看出一丝沉郁和伤心。
假的吧？
谁能让他师尊伤心？
李思水有时候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师尊估计也是给他报完仇就埋了，都没想过师尊会为自己伤心。
李思水决定冒着胆子，去一问究竟。
“师尊？”他来到殿前，敲了敲门。
大门自动推开，李思水心中松了一口气，走进去，看见洛飞卿盘坐在地，面前放着一把断成两截的剑。
瞧见这柄剑，李思水一愣，好奇地想：这不会是师尊的剑吧？
可是他见过师尊的剑，是纯白色的。
“你有什么事么？”洛飞卿目光仍落在觉霜上，并未抬头。
李思水站直了身体，行礼道：“弟子没什么事，只是有些担心师尊。师尊……可是碰上了什么难题？”
洛飞卿眼珠转动，瞥了他一眼。
李思水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更大胆地问：“师尊是想修好这把剑吗？”
不然他想不通，洛飞卿还有什么好忧愁的。
洛飞卿淡淡道：“没用的。”
他已经试了一个月，觉霜丝毫反应都没有，跟一把普通的木剑没什么两样。
李思水瞧了瞧断剑，心想断成这样确实没什么可修补了，不禁一叹，安慰道：“师尊也不用太过伤心，一把剑而已，总有更好的。”
洛飞卿没说话。
他想到了自己的清雪。
曾经，清雪也从中间断为两截过，可是月离忧交给他的时候，却弥补得完好无缺。
既然清雪可以，为什么觉霜不行？是他能力不够吗？
洛飞卿陷入沉思，忽略了一旁的李思水。
李思水瞧出他走神了，心里一咯噔，发现师尊比自己想象中还在乎这把剑，赶紧转了口风：“不过嘛，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师尊要想修好，也可以想想办法！像徒儿与您，不擅长锻造之术，自然觉得棘手。不妨去问问铸造此剑的大师，或许有其他的方法。”
洛飞卿回过神：“你说得对。”
虽然觉霜的铸造师已不在人世，但他认识的人当中，还有一位擅长锻造的……
洛飞卿站起身，身影一瞬间消失。
李思水愣愣地看着空旷的大殿，茫然地挠了挠头。
……
长游仙宫，松芳阁。
伏剑子望着远道而来的故人，长长一叹，摇了摇头。
洛飞卿眼底闪过一丝失落：“连您也不知道吗？”
“破镜难圆，断剑难铸，何况生死。”伏剑子转过身，说这话时也有一丝不忍心，“贫道劝你还是放下吧。”
看见这把剑，他知道，他的学生离忧已经没了。
这世上，不是谁都像洛飞卿一样，有机会重生。
洛飞卿听到伏剑子的话，什么也没说，微微行了个礼，便离开了长游仙宫。
之后百年里，他找遍了修真界所有说得上名号的锻剑师。
几乎所有人，都告诉他断剑不可能重铸。
又过了十几年。
洛飞卿最后一次出现在人前，是去了羽凌宗。
姜灵看见他，感到十分意外。
当看见他带来的断剑，姜灵身躯一颤，低下头去，明明料到这个结果，却还是湿了眼眶。
“抱歉。”姜灵擦去眼角的泪水。
他看着月离忧长大，如他长辈一般，这时情难自禁，洛飞卿也微微垂下了长睫。
过了会儿，洛飞卿道：“我来此，是想借羽凌宗书阁一观，寻找觉霜剑的记载。”
姜灵一顿：“碧云宗主，要这个做什么？”
洛飞卿淡淡：“我想知道，觉霜剑是否还有修复的可能。”
姜灵苦笑：“觉霜剑以神木为身，由鹿原仙尊打造。如今剑身断裂，木灵消散。世上岂有枯木重生的例子……就算再度逢春，也不是原来那一根了。”
洛飞卿早料到这个结果，但心还是沉了沉。
“我知道了。”
他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有点黯然的嗓音，让人觉得他心里不那么平静。
姜灵怔怔看着他，忽然请求道：“飞卿真人，请准许我为你算一卦吧。”
洛飞卿回眸，姜灵接着道：“许多年前，在你身死的时候，我给离忧算过一卦，也正是这一卦，让我看见了生机。如果离忧还有活着的机会的话，那他一定会来找你，只有从你的身上，去寻找那一丝机会……”
洛飞卿点头：“好。”
姜灵迫不及待，很快运转起卦术。
但当他睁开白茫的眼瞳时，天机中一道银光，直接反噬到他身体。
姜灵猛地吐出一口血，眼布也被染成红色。
洛飞卿扶住他，打算给他疗伤，姜灵却摆了摆手，撑着疼痛的身体道：“不用，我再来一次……”
以前给月离忧算的两次，一次是月离忧还小，一次是月离忧分神期的时候。
现在洛飞卿已经大乘中期，想算出和他有关的东西，岂会那么容易？
洛飞卿心知肚明，再让姜灵算下去，也只会增加他的负担，还不一定有结果。
“算了。”他说。
姜灵顿住，洛飞卿已经转身走远。
……
人间寒暑消，转瞬又百年。
洛飞卿回到碧云宗后，就宣布闭关，而谁也没有料到，这一闭，就是七百年。
七百年后，洛飞卿出关，将宗主之位传给了李思水。
如今的李思水已经足够成熟稳重，也能肩负起碧云宗的担子。
他端着宗主之印，望着容颜不老的洛飞卿，欲言又止。
洛飞卿道：“许久不见，你都藏的住话了。有什么事直说吧。”
李思水犹豫了又犹豫：“师尊……您以后，就一直闭关吗？”
这几百年里，他也终于知道了自家师尊跟羽凌宗前代宗主，曾是道侣的事。
也知道洛飞卿随身携带那把断剑，就是月离忧的。
如此一来，自己师尊的种种行径，就多了点逃避的意味。
身为徒弟，李思水知道自己不该置喙洛飞卿的任何决定，可他还是担心，师尊会不会一直这样下去。
洛飞卿闭了闭眼：“我预感，天劫快来了。不日，便是我飞升的时机。”
“什么？！”李思水惊讶无比，“师尊要……飞升了？”
洛飞卿点了点头，让他退下，早做准备。
李思水神情激动地离开，却没发现，洛飞卿眼里一点高兴都没有，反而比以往更冷冽。
三个月后，天劫如期而至。
碧云宗后山雷云震天，年轻弟子躲在大阵下瑟瑟发抖。
李思水满怀憧憬地等着洛飞卿飞升，可是直到劫云散去，也没看见师尊羽化成仙的身影。
他惊慌地来到后山，看见洛飞卿坐在劫雷留下的洞坑里，身上血迹斑斑。
“师尊！”他叫了一声，跑到洛飞卿身边。
洛飞卿咽下口中的血，只是道：“以后碧云宗就交给你了。”
“不！师尊……”
“告诉其他人，我已经死了。”
洛飞卿平淡的话语落下，李思水一愣。
他呆呆地问：“师尊是要去其他地方吗？”
洛飞卿点了点头：“我飞升失败，修为倒退，无情道碎，还有三四百年可活。剩下的日子，你便当我已经死了。”
李思水看着他，眼眶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洛飞卿艰难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听话。”
李思水擦去眼角的泪，哽咽地点头：“嗯。”
*
碧云宗宗主仙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修真界。
数百弟子在戚山举行了葬礼，白幡与梨花融为一体。
姜灵听到洛飞卿身死的时候，在原地震惊了许久。
他没想到，洛飞卿居然会死在飞升的天劫中。
这场纠缠了一千多年的爱恨，似乎随着两人的死，彻底落下了帷幕。
以后还有谁会记得，他们原本是修真界最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姜灵忽然就有点心痛。
他不知不觉，走到许久没人的寒渡峰，那里依然大雪封山。
想到很多年前，鄠玉还在的时候，这里原本住着三个人。
现在，
一个身中奇毒，命数波折；
一个坠入魔道，魂飞魄散；
一个以身为剑，永镇地底……
就连月离忧带来的“徒弟”，他的道侣，也死于天劫之下。
寒渡峰，再也不剩任何一个人。
*
姜灵走到山巅，满树梨花溶溶，哪怕主人已经消失了很久，还是开的如火如荼。
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怀花殿，不知何时打开了殿门。
姜灵的目光落到里面，突然睁大了眼睛。
——只见案台的架子上，并列摆放着两把完好无损的长剑。
一把通体漆黑，剑柄雕刻着日月星辰。
一把浑身冰白，明净得如同新日初雪。
风把梨花瓣吹到案台上，明媚的春光里，两把剑垂落的流苏随风轻轻晃动，珠玉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清脆声响。
如同低低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