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皇帝所愿,三日后的确是个极好的天气。
晴天的苍穹呈现出一片深邃的琉璃色,如同最纯净的碧玺,不含丝毫杂质的蓝从远远的天际向上渐次晕染,直至在头顶上凝成海一样的蔚蓝。
在这片蔚蓝之下,太后所乘的明黄翟凤辇车后缀着沿途护持的銮仪卫,羽仪华盖转过宫墙,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皇帝先带着文武官员往养心殿去了,还站在此处的唯有按品大妆、一身朝服的后宫女眷与公主、福晋们。
柔淑长公主还在无声落泪、久久难以起身。因着她为人和善低调,倒也颇有几位福晋肯扶着她劝慰。她的一双儿女在围在身边,大的那个是个小阿哥,正牵着年幼的妹妹拉着额娘的裙边。
小格格才五岁大,还不明白什么是生离死别的意味,只知道额娘哭得厉害,她有些茫然又有些害怕,被諴亲王福晋抱在怀中安慰着。柔淑长公主养育在諴亲王府中多年,諴亲王夫妇都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自然也顶顶心疼这个可爱伶俐的外孙女。
嬿婉和慧贵妃、和妃等人自然也瞧见了,一时之间也都是静默。
和妃幽幽道:“舒贵妃娘娘闭宫报病,如今看当真是报对了,得了多少清闲去。倒比臣妾们强,站在这里瞧这些,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活脱脱一个里外不是人。”
她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瞧见母女分离、泪眼汪汪的场景,自然也难以快活起来。何况柔淑长公主温柔平顺,处处为旁人着想,此刻她哭得肝肠寸断,这份悲伤颇有感染力,叫人心生恻然。只是想起太后做下的那些事,想过去劝慰的脚步却是一步也迈不开了。
嬿婉嗔她:“意欢闭宫多少日了,又岂是为了这个?把你关在景仁宫不许你出来,你可耐得住性子?”又拿眼睛在周围一点,这可不是永寿宫,关起门来说什么都使得。
青蕙自觉失言,连忙拿帕子捂了嘴。
站在她半步前的慧贵妃淡淡道:“当年本宫入了潜邸,只是个格格,连入宫给熹贵妃娘娘请安都需要额外的恩典。还是福晋宽和,才带着我一同入宫。”
然后进了永寿宫,她头一次瞧清楚了这位权倾六宫的熹贵妃娘娘的尊贵和气派,那时她是什么心情呢?
又畏惧,又敬仰,又盼着她瞧中了自己,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她的欢心,好让自己能在宝亲王面前多些脸面。
她当时是很崇敬熹贵妃的,帝王的宠妃,后宫实际的主人,未来皇帝的额娘,连皇后都被她压得无半分余地。这样一个尊贵的人,却会和善又慈爱地与她说话,叮嘱她好生照顾宝亲王、尽心侍奉福晋,还说她若是伺候得好,那侧福晋的位置就给她留着。
熹贵妃的光辉不仅辉耀在福晋和侧福晋身上,还照耀在了她这样一个小小的格格身上,她是欣喜又雀跃的,对熹贵妃更有深深的向往和孺慕。
所以即便她后来成了侧福晋、慧贵妃,渐渐与熹贵妃的位置相仿了,她还是尽心地侍奉和亲近慈宁宫,直到——直到她知晓了太后早就因为迁怒恨上了她,不仅要她无子,更要她的性命。
她不得不被太后推到了另一端,拿起护盾来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从此争斗算计不休。从前的孺慕和敬仰远得像是上辈子一样,被压在箱底随着时光腐朽老化。
直到太后如今被送走,对她真的没有威胁的可能,她才敢将那些陈旧的心情翻出来过去看一看。
回忆中的珍珠变成了现在的鱼目,倒真应了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若当真停留在初见那才好。
但也或许太后本就是现在这样的人,不过是她将自己的希冀寄托在了太后的身上,她当年所看到的太后不过是自己对理想、对心目中嫔妃榜样的投影,而不是真实的太后。
嬿婉静静站在慧贵妃身边,有些明了她现在的心情,只是默默陪着她。
但慧贵妃很快调整好了她的情绪,望了望那碧蓝如洗的天空,微笑地对着嬿婉道:“我该去给琅嬅上一炷香了,总得告诉她,让她更安心些。”
孝贤皇后病逝前的心腹大患就是皇帝、太后和海兰,如今又少了一个,她总要“家祭无忘告乃翁”的。
嬿婉想了想,轻声笑道:“娘娘应该会很高兴的。”
太后再没有机会伤害他们任何人了。
慧贵妃却冲着她眨眨眼睛,有些促狭地笑道:“我该告诉娘娘的喜事不止这一桩,对不对?”
内务府已经行动起来了,皇帝的立后之心昭然若揭。
嬿婉微微有些羞赧,她即将坐的是孝贤皇后坐过的位置。从前宫中的皇后只指代着一人,可往后宫中再提起“皇后”这个词时,众人最先想起的却会是嬿婉了。仿佛,仿佛孝贤皇后存在过的痕迹在被慢慢抹去一般。可嬿婉也不能假清高,或是真矫情地说,这个位置,她不要。
慧贵妃猜透了她的想法,笑着理一理她鬓间的发,轻声亲昵道:“傻丫头,琅嬅一定是最高兴的,她只会遗憾没能亲眼看到你披嫁衣的模样。”
她凑到了嬿婉的耳边,轻声道:“大婚的嫁衣极美,我瞧过琅嬅的私藏,福晋的嫁衣都那般好看了,皇后的只有更美。”
眉眼灼灼的美人勾唇一笑,有了几分刚入宫时骄纵妩媚,宜喜宜嗔的贵妃模样,不似如今在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宁静平和。
她冲着嬿婉挤挤眼睛,声音压得更低:“嫁给谁倒是未必值得高兴,但穿嫁衣总是件喜事,要打扮的漂漂亮亮才好。”
嬿婉心中一股热流涌过,握紧了慧贵妃的手:“慧姐姐——”
慧贵妃的眼睛从嬿婉的肩膀上看向了柔淑长公主的方向,轻叹道:“那个位置也不是什么好坐的地方。天塌了,高个子的顶着,你做了那个高个子的人,难道我们还能扯你后腿不成?”
她轻轻一推嬿婉,笑容真挚:“去吧,做你该做的事,不必顾及我们的想法。我们只有心疼你,盼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