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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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缙帝的声音并不大,却轰然砸在了每个人的耳边,更砸在了他们的心中。

在座的每一位都是站在人类修行界顶端的大人物,反应自是不慢,更明白“叱奴阎”和“苍山”这两个名字所代表的含义。

不过刹那间,一道道青绿色交相辉映的气芒便笼罩了长白山的顶峰,拦在了缙帝和秦小花的身前,也拦在了叱奴阎和牧北的身前。

对此,叱奴阎却并不慌乱,而是慢条斯理地竖起了三根手指,轻轻搭在了自己的心口处,向缙帝微微躬身。

“见过陛下。”

这是蛮族最高的礼节,在整个大缙王朝中,也只有缙帝受得起叱奴阎的这一礼。

哪怕是裴旭和杨天笑这样的圣阶也没这个资格。

毕竟,这位蛮族的大祭司……

也是圣阶!

而且是蛮族唯一的圣阶!

既然今日叱奴阎敢来长白山,并且已经走到了缙帝面前,自然是有所凭恃的。

圣阶的身份,只是其一。

下一刻,叱奴阎缓缓抬起头来,将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位世家家主、书院院长,以及来自七十二盟各大宗门的宗主,然后在秦小花的身上停留了三息时间,最终落在了缙帝所在之处。

“看起来,陛下对于我的到来,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缙帝微微一笑:“朕只是觉得,大祭司似乎来早了些,毕竟祭天大典尚未正式开始。”

“是么……”叱奴阎悄然于嘴角掀起了一抹轻笑,向着空中看去,喃喃而道:“我倒是觉得刚刚好。”

的确是刚刚好,因为就在此刻,人类两大圣阶强者都离开了长白山,可以说给叱奴阎创造了生平最好的一次机会。

杀死大缙皇帝的机会。

但在他的身前,还有十数名在人类修行界赫赫有名的强者,在那其中更不乏尊级强者的存在。

若叱奴阎想凭借圣阶修为硬闯,或者更准确地说,但凡他泄露出半丝圣阶的气息,就必定会惊动正在空中激战的裴旭和杨天笑,届时,各位世家家主、书院院长,宗门门主,只需要联手将他拖上一段时间,长白山便是叱奴阎的埋骨之地!

哪怕叱奴阎真的在裴旭和杨天笑回援之前突破了眼前一层层武纹灵光的封锁,他也必须面对缙帝面前的最后一道关卡。

秦小花。

这是一个死局。

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是大缙王朝杀死这位蛮族最强者的绝佳机会。

若此行叱奴阎只能依靠身边的牧北的话,胜算真的很小。

因此在下一刻,他突然开口道:“迟则生变,动手!”

话音落下,叱奴阎终于踏上了那最后一级阶梯,随即他的身影便自原地消失了,空气中突然被拉开了一条灰色的气线,以肉眼难及的速度,向着缙帝突袭而去。

而牧北手中的铜棍则在同一时间高高扬起,砸向了距离他最近的李家家主,李凤年!

相较于其他几大世家,李家的修行根基是最弱的,李凤年也只不过是一介剑王的实力,在今日祭天大典到场的一众宾客中间,着实是有些上不了台面,因此面对着牧北的这一棍,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躲。

然而,以尊级和王级两大境界间那宛如鸿沟般的差距,李凤年又哪里躲得过牧北的这一击?

因此他只来得及向自己的右侧迈出半步,便已经被牧北手中的铜棍狠狠地砸中了左肩。

“嘭!”

李凤年的左臂应声而碎,他知道自己绝不是这位蛮族强者的对手,下意识地便想要找在场的其他修行者求救。

但很可惜的是,当他转过头来,看向场间的时候,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叱奴阎凭空消失,牧北悍然出棍的同一时间,场中的局势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九大世家中,公认实力最强的顾家家主,顾无右,尚未来得及挥出手中的长剑去拦截半空中的那条灰色气线,便突然感到小腹一凉,低下头来,正看到苏家家主,苏唐,将一把淬了剧毒的短剑刺入了自己的体内。

一击得手,苏唐根本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直接抽手回剑,转身便向着此番代表薛家前来观礼的白马大将军,薛行谦,杀了过去。

至于那位胆小如鼠,真正的薛家家主,平南侯薛盛,苏唐则根本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苏唐并不是场中的唯一一个变数,因为紧随其后,慕容家主,慕容客,也动手了,而他的目标,则是在九大世家中最擅暗器的韩家!

韩复作为韩家家主,虽然使得一手无比绝伦的暗器之术,但面对近身袭杀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尤其慕容客的偷袭太让人为之意外,因此只是一个照面,他便已经被慕容客洞穿了右肋,眼看就即将倒在血泊之中。

九大世家突然的内乱让场中众人措手不及,更直接撕开了叱奴阎面前最强大的那条防线。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就在场中众人还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现如今七十二盟盟主,南斯容、驭兽山庄庄主纪天虎,以及冲虚宫林空,也在同一时间向身边的同伴发动了袭杀!

落日谷的老谷主,洪向南当场身殒。

长鹰门的向门主和迷剑宗的棠宗主则身受重伤。

不过瞬息之间,原本拦在叱奴阎身前的道道屏障便尽数分崩离析,最后只剩下了天星院和皇朝学宫的两位院长。

但只是这二人,面对一名货真价实的圣阶强者,已经不过是杯水车薪。

裁决司首座秦念、镇国公徐秋乱,以及禁军统领蔡荃,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都纷纷下意识地愣住了。

蔡荃目瞪口呆地守在缙帝身前,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低声呢喃道:“这……这是……”

回答他的,是如今在场唯一一个有可能拦下叱奴阎的人。

秦小花手中的黑玉短杖越来越冷,其上所荡开的墨色波纹也越来越急,他凝视着那条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灰色气线,无比感慨地说道:“原来,这就是野草计划……”

野草计划。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代表了妖族五百年来最大的一个阴谋,其耗时之长,布局之隐秘,恐怕就连当年的洛丘也不得不为之叹服。

夏生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是在裁决司的黑牢中,当时的他虽然有些警惕,但却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毕竟自那之后,夏生就再也没有从其他人的口中听说过这四个字了。

后来在墨城,叶江临终之前,同样从妖族公主,紫菱那里听到了这声久违的野草计划,但为时已晚。

时至此刻,秦小花又一次提到了这四个字,却正当发生时。

夏生能够知道野草计划,是源自于当日黑牢中的那几名妖族人错将他当成了同胞,叶江之所以对此不陌生,是因为荆棘军常年与妖族人交战,双方相互渗透的情况时有发生,至于秦小花……

当然是因为善堂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

他们都知道妖族人制定了一个野草计划,但却没有一个人知道野草计划的真正内容是什么。

哪怕是善堂也没能查到。

而在此役过后,恐怕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了。

提到野草,人们第一个所想到的,恐怕就是这种植物的坚韧,不管在任何环境下,再如何恶劣的土地上,都能存活下来。

这也成就了野草的第二个特点,便是遍布陆地的每一处角落。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五百年前,人类王朝实现了历史上第二次大一统,结束了多年来各国的战乱,这无疑是一件功德无量,并且足够伟大的事情。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为之欢欣鼓舞,比如那些国破山河在的战败遗民。

同年,竹林七贤死的死,关的关,逃的逃,无数曾视其为先贤,并欲誓死追随的有志之士心灰意冷,对这个新的王朝充满了失望。

次年,当时的妖帝亲自前来拜会太祖皇帝,并表达了希望两族人民和平共处的意愿,但在他返还途中,却发现了大缙王朝立足不稳,无数民众怨声载道的境况。

于是他做了一个非常大胆,同样也是非常有远见的决定。

在途经的每一座城池,每一处郡县,每一所州府,他都留下了一位随行的妖族将士,命其潜伏在大缙境内,不惜一切代价融入人类世界,待有朝一日,族人需要他的时候,希望他能成为一枚草种,自尘封的泥土中扬起坚韧的身躯。

五百年后,当初妖帝在大缙王朝所洒下的这些草种全都已经死亡了,但他们的后人,却仍旧繁衍在这个陌生的人类世界中!

只是经过好几代人的传承,如今留在他们体内的妖族血脉已经非常稀薄了,再难被察觉。

比如南鸢瑶。

比如苏唐。

比如纪天虎。

比如慕容客唯一深爱过的那个女人。

比如曾对林空有着救命之恩的那个和尚。

比如……

岁月的力量,让野草计划的隐秘性越来越高,蛰伏的能量越来越大,因此当其被激活的时候,才会如此的石破惊天,如此的让人猝不及防。

半空中尚未分出胜负的那场圣战已经停了。

裴旭和杨天笑也已经察觉到了蛮族圣者的到来,纷纷掉头回援长白山。

但却注定只是徒劳。

因为叱奴阎和他们一样,都是圣阶。

而在他的身前,已经没有人可以拦住他哪怕半息的时间。

除了秦小花。

而这个时候的秦小花,甚至没有抬眼去看那条距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的灰色气线,而是轻轻转过头,又一次把目光落到了缙帝的身上。

秦小花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祭天大典之局,原本就是这个男人所布下的,却不知,如今场中的局势,还掌控在他的手中吗?

秦小花的双眼并不明亮,却宛如有着某种能够洞穿人心的力量,可他却仍旧无法看透此时的缙帝在想些什么。

金元秘境一役,人类修行界大伤元气,尤其作为大缙王朝最强守护者的春秋书院,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而一直为大缙戍守边疆,深得缙帝之信任的威宁侯叶江,似乎也与缙帝产生了间隙。

因为草原人作乱,从而一直作为阴山之前最强屏障的尧北军被调入南川。

不论怎么看,这都是人类世界最孱弱的时候,同时,也是妖、蛮两族数百年难遇的入侵良机。

在这样的情况下,缙帝坚持己见,在远离洛阳的长白山举行祭天大典,便仿若是将最美味的诱饵,放到了两头猛虎的身前。

所以叱奴阎和牧北来了。

所以野草计划被启动。

如今想来,若不是缙帝在之前为了打压秦家,迫使秦小花请来裴旭的话,有杨天笑这位圣者护佑,恐怕场间又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或许叱奴阎不敢轻易上山,或许野草计划也不会这么快就暴露出来。

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么到了现在,缙帝几乎已经把自己逼入了必死的绝境当中,那条灰色的气线很快就会侵入他的心脉,他该怎么办呢?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缙帝微微一笑,与秦小花四目相对,说了最后一句话。

“朕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朕希望你能用的自己的生命为誓,表以绝对的忠诚,方能换秦家不亡。”

秦小花没有回应缙帝的这句话,而是用行动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手中的黑玉短杖向下低垂了半寸,然后挪动双腿,向着侧面退了半步。

让出了缙帝身前那条唯一的通道。

下一刻,秦念毫无征兆地被轰飞到了半空中,手中的铁索寸寸断裂;徐秋乱手中的长剑被击落在地,腕间的暗青色武纹悄然熄灭;蔡荃的胸口出现了一个碗口大小的血洞,带走了他最后的一丝生机。

再然后,一只枯瘦如鬼的手掌出现在了缙帝身前三寸,毫无怜悯地抓向了缙帝的心脏。

时间仿佛就这么停止在了这一瞬间,叱奴阎的眼中闪烁着盛大的喜意,秦小花的脸上仍旧一片平静,至于已经从空中坠下的杨天笑和裴旭,则满目惊愕。

他们已经来不及救缙帝了。

或者更准确地说,在这个当下,谁也救不了缙帝了。

除了,他自己。

所以在下一刻,缙帝举起了手中的镇圭,轻描淡写地拍向了叱奴阎的手掌。

刹那间,一抹无比庄严的紫气光辉,破空而起!

圣意无边,可昭日月。

时至此刻,今日祭天大典最大的一个意外出现了。

原来,缙帝是圣阶。

在这之前,秦小花一直在揣度缙帝敢把自己当做诱饵,置于生死绝境之下的底气到底是什么,现在他终于知道了。

全天下都知道了。

这是大缙之幸,也是外族之殇。

缙帝手中的镇圭直接拍碎了空中那条灰色的气线,然后他伸出拳头,狠狠地轰在了蛮族大祭司,叱奴阎的胸口。

直面圣者之威,叱奴阎再无法隐匿身形,他头顶的斗笠被劲风撕裂,露出了那张年迈却刻满了血符密咒的脸庞,可以看到那双充满了惊恐之意的双眼。

面对意料之外的变数,叱奴阎的反应慢了那么半拍,手中的乌木短杵也向上少抬了半寸。

而在圣阶这种层级的战斗中,这半拍和半息,便足以致命!

缙帝的拳头擦着乌木杵顶端的枯藤拂过,直接震碎了叱奴阎身上的那件麻布衣服,然后轻轻触及到了叱奴阎那满是褶皱的皮肤。

若是这一拳打实了,这位声名显赫的蛮族大祭司就算不当场殒落,也绝对是重伤!

但很可惜的是,缙帝的这一拳打偏了。

因为就在他显圣之时,场中的几乎所有人都被空中的那片紫气所震慑,唯有一人连半分的犹豫也没有,便对着气势正盛的缙帝出手了。

秦小花。

这一次,他彻底荡开了手中黑玉短杖的墨色波纹,口中发出一声尖锐的厉啸,身形一纵,便如一支离弦的劲弩,向着缙帝冲杀而去!

片刻之前,缙帝给了他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

秦小花选择了冷眼旁观,因此当缙帝显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选择了。

缙帝不死,则秦家亡!

秦小花的身上绽放着无比绚丽的紫色气焰,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便能发现,那磅礴的圣意却如无根的浮萍,无源之水,每燃烧一分,便减少一分。

如果在正常情况下,叱奴阎和秦小花两大圣阶围杀缙帝,就算无法重创缙帝,也至少能将其逼退。

但很可惜的是,秦小花并不是真正的圣阶。

他之所以可以获得圣阶的力量,将自己伪装成圣者之尊,靠的是手中那支墨玉短杖。

那是摄政王洛丘留给善堂的至宝,可让人在十息之内,立地成圣!

换言之,秦小花的伪圣状态,只能保持十息时间!

可即便是伪圣,秦小花也至少在短时间内拥有了能与圣阶抗衡的资本,所以当他手中的黑玉短杖击打在缙帝拳峰上的时候,立刻将缙帝的手臂向着侧面轰偏了三寸。

三寸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叱奴阎死里逃生!

自踏上大缙王朝的土地开始,叱奴阎便知道,自己想要杀死缙帝,只有一次机会。

为了这一次机会,他带着自己唯一的一名弟子慷慨赴死。

为了这一次机会,妖族人不惜暴露了自己藏匿了整整五百年的野草计划。

但缙帝却以一种谁也未曾料想到的手段,轻而易举地破除了叱奴阎的必杀一击。

同样,为了能够一举将妖族和蛮族的顶尖强者一网打尽,缙帝隐忍了近百年时间,甚至不惜趁着金元秘境之伤痛,打压春秋书院,驱逐荆棘军,为的,就是毕其功于一役,杀死这位蛮族的大祭司。

但他低估了秦小花的力量,也低估了秦小花的决心,原本势在必得的一拳,就此落空。

而这场圣战还远未到应该落幕的时候。

下一刻,叱奴阎手中的乌木杵轰然坠地,在空中升起了一道以血墨为祭的古老图腾,这是蛮族祭司一脉最尊贵的秘符,图山旗!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图山旗的血色光辉便笼罩了整座长白山,将山中的一切都染成了猩红,山顶处的一应人声戛然而止,林归死寂,浩浩荡荡的祭天群臣消失无踪,各大世家家主、宗门门主,包括杨天笑和裴旭两位圣阶在内,都消失在了场间!

只剩下了缙帝、叱奴阎和秦小花三人。

这竟是一处小世界!

叱奴阎很清楚,凭借着这件蛮族圣物,他能够再阻挡人族两大圣阶五息时间,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另外一边,秦小花虽然不认得图山旗,但他同样很明白,自己的圣阶力量正在逐渐消逝,自他暴起出手,轰偏缙帝的拳头,再到图山旗的血光侵染长白山,时间已经过半。

秦小花也只剩最后的五息时间了。

五息之内,必须给缙帝送终!

同一时间,图山小世界之外的长白山巅,裴旭和杨天笑已经来到了祭坛之上,他们甚至无暇去顾及场间的厮杀,因为只要缙帝今天能活下来,那么不管是苏家还是慕容家,不管是七十二盟盟主,还是驭兽山庄的庄主,都死定了。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杨天笑和裴旭同时伸出了手掌,按在了那层血色光壁之上。

他们已经是圣阶了,早已参透了力量的本质,曾经所擅长的所有攻击的手段和方式,都已化繁至简。

裴旭的这一掌就是世间最精妙的剑法。

杨天笑的这一掌便是世间最可怕的融灵之技。

圣者合击,哪怕图山旗再如何逆天,也只能维持五息时间。

但有人希望把这五息时间再拖长一点。

因此在下一刻,一位身着冰蓝色长袍,目若繁星的中年男子,负手来到了场中。

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出现的,也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中年男子从外表上看起来就像是一位温文儒雅的书生,一表人才,英俊潇洒。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他手中拿的不是折扇,而是一朵珊瑚花。

便在中年男子来到场间的同一时间,他手中的那朵珊瑚花轻轻舒展开来,在半空中蒙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的光带,美轮美奂,惹人意乱情迷。

于是裴旭和杨天笑眼前的那层血色光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缙帝不愿瞑目的双眼。

缙帝就这么驾崩了?

当然没有,不过刹那之间,裴旭和杨天笑便已察觉到了场中的异样,于是一声轻喝自裴旭的口中刺出,如万剑齐鸣,震碎了整片天空。

“死人妖,出来受死!”

能够在举手投足之间将人类两大圣阶强者拖入幻境的,只能是圣阶,而且是妖族最负盛名的那位圣阶。

也是叶江在城破之前最警惕的那个人。

妖帝,舜!

以单字为名,这在妖族的传统中,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唯声望崇高,出身尊贵者方可如此。

舜作为一代妖帝,当然有这个资格。

当日在墨城的城头之上,叶江一直在警惕着这位妖族帝王的出现,但最终来的却只有一位妖族公主。

因为舜先行一步来了长白山。

而伴随着他的到来,也代表着这片大陆上最顶尖的三方势力终于全部聚齐。

人类、妖族、蛮族的所有圣阶强者尽数到场!

从人数上来看,人类仍旧占据着绝对的优势,因为加上缙帝,他们整整有三位圣阶。

但妖族和蛮族都各只有一位。

秦小花当然不能算,因为他只是伪圣。

因此接下来的局面就很有意思了。

若缙帝在图山旗的小世界中殒落在了叱奴阎和秦小花的围杀之下,那么今日便是人类大败。

即便裴旭和杨天笑联手,也无法阻止叱奴阎和舜的全身而退。

但若是缙帝没有死,待五息之后,秦小花境界跌出圣阶,图山旗碎裂,那么在人类三大圣阶的联手合围之下,至少能留下对方一名圣阶!

看起来,这场胜负的关键,仍旧还是落在了缙帝、秦小花和叱奴阎三人的手中。

但置身于幻境中的裴旭和杨天笑却并不这么认为。

因为舜的强大有些超出了他们的意料之外。

别忘了,现如今的舜可是以一己之力困住了人类两大圣阶强者,哪怕在一开始就被对方窥破了幻中迷象,但却仍旧无法破幻而出!

这说明什么?

说明现如今的舜,已经不再是百年前曾与裴旭和杨天笑交过手的那个舜了。

换言之,他已经不是圣阶了。

果不其然,便在裴旭喊完那声“死人妖”之后,一片金炎便突然自两人的脚底燃了起来,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怖气息,同时向裴旭和杨天笑席卷而去!

裴旭手中的木剑随即化作一条威风凛凛的九爪金龙,长尾一摆,便直接将整座不句山轰成了粉碎,然后破天而去,一爪拍向空中那轮炎日。

与此同时,杨天笑的身后悄然展开了一对鲜亮的火翅,水蓝色的羽毛与赤红色的斑点交相辉映,上面还镀了一层飘渺的金光。

一声啼鸣响彻天际,一道虚影自杨天笑的身后浮现出来,单脚而立,身似丹鹤,却沐浴着一丝神圣不可侵之意。

这便是杨天笑的本命圣灵,毕方!

毕方神鸟,乃火灵真身,区区炎浪又如何伤得?

因此在下一刻,毕方轻启长喙,直接将那滚滚金炎吸入了口中,看起来,竟是准备将其尽数吞入腹中!

如果这是在同一层级的较量的话,裴旭与杨天笑的这番应对都没有任何问题。

可,还是那句话……

舜已经不是圣阶了。

便在此时,一声叹息突然自空中落下,随即那条冲向日轮的金龙如遭重创,自口中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咆哮,坠向无边的火海。

一缕金炎自毕方的脚趾缠绕而上,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将毕方浑身鲜亮的羽毛燃成了一团火球,里面透着毕方那尖锐的鸣叫声。

裴旭和杨天笑的身形同时朝着远空退去。

裴旭单手一招,木剑自地底重新回到了他的掌中,但剑上的紫气已经稀薄了很多,剑身上甚至出现了两条手指粗细的裂纹!

相较而言,杨天笑的情况要稍好一些,但他背后的双翅已经被灼褪了华丽的外表,变成了黑漆漆的一片,看起来就像是一只负伤的乌鸦。

只是第一次交手,人类两大圣阶,完败!

杨天笑不知从哪里掏出了一只手绢,轻轻擦拭着头顶的热汗,目色中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凝重。

“原来你已经跨过那道门槛了。”

哪道门槛?

自然是圣阶之后的那道门槛。

神圣之后,名为破晓。

话音落下,舜的身影出现在这片幻境当中,幽然一笑:“你知道你们人类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杨天笑抬手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宽大的袍子,微微颔首:“敢请教。”

“不是无知,而是傲慢。”

顿了顿,舜继续开口道:“你们总是以为,有两名圣阶,就足以威慑我族万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丝毫没有长进,可见你们对修行一道的懈怠之意,所以今日你们败得不冤。”

此言一出,裴旭便立刻开口挖苦道:“你个死人妖,不过就是这几年比我运气好一些吗,也不知道当年是谁被打得跟落水狗似的,有本事把真身现出来,看我不一剑削死你……”

不等舜动怒,杨天笑便突然抬了抬手,打断了裴旭的恶语相向,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把那只擦汗用的手绢仔细叠好,重新收回怀中,轻轻一笑。

“谁说我没长进的?”

言罢,杨天笑闪动着身后的那一对焦黑的羽翅,来到了与舜同样的高度立定,然后抬起一只手掌,从当中盛开出了一朵娇艳的金色郁金香。

刹那间,天地仿佛有所应,空中的那轮烈日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地底的金色炎浪四下逃窜,一道蛛丝裂痕自舜的虚影中间蔓延开来,就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折射出了无数条色彩斑斓的光线。

紧接着,天突然黑了,空中的日轮不知道落向了何方,地底的金炎又逃到了哪里,唯有舜那双妖异的竖瞳,在空中散发着羸弱的光芒。

便在他的亲眼见证之下,毕方神鸟身披金甲霞辉,从杨天笑的体内破窍而出,便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新日,在昭告着一个崭新的光明世界。

天光破晓,于是杨天笑眼前的幻象世界彻底破碎了。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长白山主峰不足百里的侧锋之上,一位站在茅草屋前的老者看着天空中那条绚烂的金色气线,轻轻眯起了眼睛。

他的腰杆挺得笔直,身上穿着一套不知道流经了多少岁月,已经被洗得泛旧的白衫,给人一种无比的落魄之意。

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山下慢步行去。

或许是因为无法弯腰,所以下山之路变得有些艰难,老人的每一步也走得很是慎重,很是仔细,让人担心他会不会一脚踩空,从那陡峭的山道中摔下去。

但最令人想不通的是,明明老人走得这么慢,一步一履都能完美地展现在你的眼前,但偏偏,等你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却已经走到了山脚下。

让你根本就意识不到老人用了多少的时间。

或许是半个时辰,或许是半息?

下山当然是为了上山,所以接下来,老人还需要越过裁决司和镇国军的重重封锁,踏上长白山主峰的那条青石长阶。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见到了一名生如夏花般的年轻人。老人已经在长白山顶隐居了很多年的时间了,在这期间,不论大缙王朝发生了何等大事,他都从未走下来过。

太祖驾崩的时候他在茅屋中煮了一杯酒。

承天门之变的时候他在峰顶赏雪。

蛮族人打到春秋书院的时候他在跟自己下棋。

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则当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逼迫他下山,昨日来的那几个工部小吏自然也不行。

但今天他却离开了自己生活了很久的那间茅草屋,来到了山峰之下,当然是因为缙帝所举行的那场祭天大典。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祭天大典上发生的事情。

妖族有破晓境强者出世。

人类也有圣者在战中破晓。

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过罕见,尤其是在老人隐居山林的这段岁月中,他不知道在主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想去看看。

看看有没有故人来。

冥冥之中,他似乎能够感到有一场无比珍贵机缘在等待着自己。

如果错过了,他一定会后悔万分。

可即便当老人走到山脚下,须发皆被风雪染成了霜白,在他的心中也仍旧没有生出什么别的打算,而是只想作为一名旁观者,去看看缙帝这场杀局将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落幕。

但他却在半途中遇到了一位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脚踩一双灰布鞋,腰间斜跨了一柄赤色长剑,眉眼间尽是陌生的痕迹,但不知道为什么,老人竟在对方的身上感觉到了一道令自己无比熟悉的气息。

于是老人知道,原来自己的机缘不在峰顶,而是落在了此处。

下一刻,老人屈指弹落了白衫上的九粒雪尘,在身前轻旋而舞,看起来颇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虽然推演之术并不是老人最擅长的,但所有的力量法则回溯本源,其实是一回事。

慢慢的,老人的眉头轻轻皱了起来,不是他算出了眼前这位年轻人与自己的恩怨之所在,而是他什么也没能算出来。

一切就如同他身后的那片雪地,全是空白。

“有些意思。”

老人暗道一声,随即负起了双手,挺着无比笔直的腰背,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之中。

他没有继续朝长白山的主峰行去,而是悄悄跟在了那个年轻人的身后。

年轻人当然是夏生。

相比起当初刚入金元秘境的时候,今日之夏生似乎在外貌上有了不小的变化,原本脸上的稚嫩尽数褪去,下巴也长出了短短的胡渣,棱角更加分明,但神色间却多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沉寂。

那是经由岁月洗练过所留下的痕迹。

虽然按照大缙王朝的时间来算,夏生只不过是离开了数月的时间,但实际上,他却已在芷羽宫中修道了整整三年有余!

现如今的夏生已经二十岁了。

其实力境界也自然有了质的飞跃,早不可同日而语。

但即便是此时的他,也察觉不了那位白衣老人的存在。

叶小娥、宁征和毕庆文三人并没有跟在夏生的身边,当他们自金元秘境出关之后,原本是准备返回京都洛阳的,毕竟威宁侯府在那里,善堂在那里,春秋书院也在那里。

但四人却在半途中感受到了来自长白山顶的无边圣意。

于是夏生让三人先走,而他则决定孤身来长白山看看。

这一次叶小娥并没有表示反对,而是同意了夏生分道而行的提议,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自重回大缙王朝之后,在她的心中便一直有一种非常不安的感觉,让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洛阳城。

原本宁征是想要跟着来的,但夏生却把他留在了叶小娥的身边,哪怕如今的叶小娥也早就有了足以自保的实力。

从千里之外的月轮草原赶到长白山,夏生只用了不到百息的时间,却在山脚下顿住了脚步。

他举目看着跪倒在身前的那一片黑压压的大缙子民,以及严守在山口处的裁决司和镇国军众部,然后转过头,把视线落在了北方那片凄寒的风雪中。

在这一刻,他的目光似乎穿过了茫茫风雪,越过了那条奔腾不息的朔河,去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在那里,正有数万铁骑长途奔袭而至。

夏生站在漫天大雪中犹豫了一瞬,然后轻轻摇了摇头,于袖袍间荡开了一层淡雅的雪浪,脚面在原地踏出了一个深及数尺的印记,随即整个人融入了风雪,向着长白山巅急急飘去。

一直在暗中观察着夏生的老人也如法炮制,紧跟着夏生的身影,遁入了山间那片雪林当中。

踏上长白山主峰那条漫长的山道,尽头处那一阵阵磅礴的圣意更加明显了,若是实力不济之辈站在这里,哪怕只是一缕圣息,恐怕也足以将其直接碾压成粉碎!

夏生当然也感受到了那种纯粹的法则压迫,但他的速度却半分不减,即便未曾激发帝江的双翼,也能如一只身姿轻灵的飞燕一般,向着山顶处急速靠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轮金色的新日突然从夏生的头顶升上了天空,大放光明。

正如那位白衣老者在片刻之前所看到过的那样,果然有圣者在战中跨入了破晓境!

见状,夏生身速微微一滞,却不是因为破晓境的压力让他再难近寸步,而是因为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山顶上的战斗,并非只停留在圣阶的层次。

这让他立刻心生去意。

毕竟不管他的实力在这三年中提升了多少,也绝非破晓境强者的对手,若贸然前往,难免不会被殃及池鱼。

但还不等夏生彻底做出决定,下一个瞬间,便有一道血光自山顶被抛了下来,落到了夏生的身前。

那是一颗头颅。

而这个人,夏生认识。

正是平南侯,西岭军主帅,薛盛!

见状,夏生心中暗凛,便想要继续向前行去,看看场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刚才的那一犹豫,却让他的行动晚了一步。

所以接下来,一声巨响自山顶传来,震得整座长白山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又有无数的尸体从山巅滚落,其中,便夹杂着半支断裂的黑玉短杖。

夏生眼睁睁地看着那件由自己亲手交给善堂的至宝落入茫茫风雪中,不知道被埋在了何处,一时间,他的双眼顿时红了。杨天笑和舜两大破晓境强者的对决,立刻在长白山顶掀起了一场恐怖的能量风暴,又岂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舜的炎火幻境被破,毕方神鸟降临真正的长白山。

不过刹那间,长白山顶万木成灰,雪色尽融,前来参加祭天大典的众臣皆被一层层灼烫的气浪掀飞,从山顶坠落。

来自九大世家和七十二盟的一应强者,早在这之前便已死的死,伤的伤,此时更无力抵抗杨天笑的破晓之威,哪怕是有着武尊境巅峰实力的慕容客,也被一片金色郁金香的花瓣轰下了青石长阶。

急速融化的积雪化作无边洪流,如破笼而出的猛兽,直接冲毁了祭坛,一扫满地的鲜红,携裹着一道道人影从山顶滚滚而下,声势骇人。

而偏偏在这漫漫水色中,却有一人逆流而上,如过境长风,又如惊天大鹏,一往无前地朝着峰顶急速掠去。

当然是夏生。

他不知道今日的长白山原本是用来举行祭天大典的,也不知道山顶超越圣阶的那道气息来自何人,甚至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妖族大军是如何击垮镇守南川的尧北军的,但他知道秦小花正处于危险当中。

所以他要去救他。

通往山顶的这条青石长阶非常陡峭,此时在洪水的冲击中,在一片片鲜血的浸染下,更加显得寸步难行,但对于现如今的夏生来说,这一切都不足以拦下他的脚步。

夏生的速度很快,目色中满是急切,不过瞬息之内,就已经向上掠了数十丈。

但下一刻,夏生身后的两对雪色长翼却突然一滞,夏生调头朝着青石长阶俯冲而去,伸出手掌于水面一拂,一道人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却是秦家四爷,也是如今洛阳善堂的大掌柜,秦邰!

事发之时,秦邰距离祭坛的位置比较远,受到的波及比较小,而且凭借其尊级初境的强大实力,秦邰竟然在这场浩劫中活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秦邰也受了不轻的伤,此时被夏生救起,气息已经有些紊乱了。

但秦邰的意识还算清醒,所以当他看到夏生的那一刻,便意识到这是秦家最后的机会了。

哪怕在夏生离开洛阳之时只不过是一介武王,按理来说在圣阶以上的战斗中起不到半点作用,但秦邰仍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般,紧紧地握住了夏生的双手。

然后他用最快的速度,用最简介的语句,对夏生说了三句话。

“家主反了。”

“皇帝是圣阶。”

“皇帝要灭秦家。”

在这三句话中,秦邰丝毫没有提及妖族的野草计划,没有提及妖帝的降临,也没有提到蛮族大祭司的到来,甚至没有仔细描述山顶那场惊心动魄的圣战。

但他仍旧把最关键的信息传递给了夏生。

关于秦家,关于皇帝。

闻言,夏生双眉微微一沉,然后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夏生悄然自手中扬起了一条穷桑藤,把秦邰的身体牢牢捆住,然后向着山下抛去。

离开了夏生的穷桑藤仍旧没有脱离他的控制,在距离山脚还有数丈之遥的时候肆意展开,准确地缠在了一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之上,缓缓将秦邰放到了地上。

等秦邰再次抬头向着山顶望去的时候,夏生早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范围之中。

此时的秦邰还有一口气,所以他趁着洪流滚落,守山众人手忙脚乱之时,一掌拍碎了一位裁决司执事的脑袋,抢了一匹马,一路向北,决绝而去。

若今日家主得以生还,缙帝驾崩,那么接下来大缙王朝或许会遇到很大的麻烦,但至少秦家不会亡。

可秦邰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夏生的身上,事实上,秦邰也并不相信夏生能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逆转场中的局势,所以他必须回京城做最后的准备。

若秦小花今天死在了长白山,而缙帝活下来了,那么接下来,秦家便必须面对朝廷疯狂的反扑!

秦邰现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地保住秦家血脉!

另外一边,就在秦邰平安落地,策马狂奔的同一时间,夏生已经上了山。

受强大是圣者威压所迫,夏生背后的雪翼已经渐渐收拢,他的双脚终于踩在了那片被烈火灼尽的废土之上,空气中泛着凄寒之意,还有浓重的血腥气息,以及一团团金色的火焰。

就像是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大海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可谓难得一见的奇景。

但同样出现在夏生眼前的,还有六个人。

除开缙帝和秦小花之外,剩下的,夏生都不认识。

可他几乎在第一时间就猜到了他们是谁。

因为他认得舜的那双妖瞳,认得叱奴阎手中的图山旗,认得杨天笑身后的毕方神鸟,也认得裴旭体内的那道霸道剑意。

于是他微微躬身,颔首致意。

这便是面圣。

夏生垂下了头,但他眼中的光芒却很冷,紧握的双拳透着一丝狠戾的意味,因为他看到了倒在地上,浑身被雪水浸透,鲜血淋漓的秦小花。

老头儿还活着,但俨然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他的手中握着半截墨玉短杖,但手掌却几近粉碎。

在看到夏生到来之后,秦小花的脸上立刻闪出了一抹非常复杂的情感。

有惊喜,也有焦急,有恐慌,也有些遗憾。

但这些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只化成了一句话。

“你怎么来了。”

秦小花说完这句话,立刻又从口中喷出了一片血花,面色显得越发委顿了很多,仿佛一日间老了几十岁。

夏生摆摆手,示意老爷子别再说话,努力从嘴角掀起了一抹笑意:“我来接你回家。”

说完这句话,夏生向前迈了半步。

半步之间,夏生的身上立刻燃起了熊熊的紫色烈焰,不可一世地向空中倒卷而去。

毫无疑问的是,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的眼中,显得有些可笑,因为此时在场中的,除了秦小花,其他全部都是那传说中的圣阶强者,更不乏舜和杨天笑这般破晓境的逆天存在。

只是区区尊级修为,别说加入战局了,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

可紧接着,夏生便突然开口说了两句话,立刻让所有人面色为之一肃。

“陛下,毕方最大的弱点在小腹,拂晓剑最大的优势在于可以弱胜强,我建议你用五阶幻术,如真似幻。”

“祭司大人,图山旗虽破,但余威犹存,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学过星空祭祀术,如果学过的话,应该还有的打!”

夏生的这两句话说得很快,但他的吐字很清晰,以确保妖帝和蛮族大祭司能听懂自己的意思。

可一直等到他此话落下,场中的局势也仍旧没有丝毫的变化。

只是所有人看向夏生的目光都变了。

今日在场的这几位既不是毕庆文,也不是宁征,或者秦嫣,所以没有人会如此轻易地去相信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家伙的建议。

更何况,对方是人类。

诚然,一个二十多岁的尊级强者,也的确让叱奴阎等人大开了眼界,不说后无来者,至少在大缙王朝这片土地上,也是前无古人了,可夏生毕竟只是尊级,不是圣阶。

力量决定了说话的分量。

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场合,恐怕叱奴阎和舜会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选择杀死夏生,杀死这位人类未来的希望之星。

但今天不行,因为在他们各自的面前,还有更加强大的对手。

然而,叱奴阎和舜对于夏生的不信任,并不妨碍他们对这个毛头小子的好奇,毕竟,夏生在先前的那两句话中,提及了很多非常关键的信息。

比如他知道毕方的弱点,比如他知道裴旭使得是拂晓剑,比如他知道如真似幻,比如他知道星空祭祀。

这,怎么可能?

夏生没有继续用言语来回应妖帝和大祭司的疑惑,而是用了更加直接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立场。

他轻轻张开了双臂,掌心向上,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于是在他的左手出现了一片虚无缥缈的气浪,在瞬息之间凝结成了一座恢弘大气的城池,一砖一瓦栩栩如生,真假难辨,便像是天边的海市蜃楼,足以令这世间最负盛名的工匠也为之汗颜。

之前在野草计划中率先出手的苏家家主,苏唐,刚刚无比狼狈地从一株雪松上爬下来,便正好看到了这一幕,立刻惊声一呼:“幻印术!”

是的,这便是千百年来只有妖族皇室才能修习的幻印术。

而在夏生的右手,则凭空出现了一支手杖,看起来就像是叱奴阎手中的图山旗,但不同之处在于,这支手杖之内所蕴含的气息更加强大,也更加纯粹,顷刻间,空气中的血气仿佛受巨大的吸力所引,在手杖的顶端飘开了一团鲜红色的旗头,一座巍峨的山峰图腾凭空乍现。

这依然是图山旗,却比叱奴阎手中的图山旗更透着古朴的味道,仿佛来自洪荒时代。

牧北手持铜棍,浑身浴血,同样及时折回了长白山巅,待听清夏生的声音和他手中的图山旗之后,当即呼吸一沉,心跳猛然加速。

因为他想起了当日在书院后山的玄圃园中,那位救了自己的老前辈,便叫图山。

只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当中的深意,于是他躬身而跪,大声呼喊道:“拜见图山大人!”

相比起苏唐和牧北,叱奴阎和舜虽然境界更高,所经历的风雨更多,但在这一刻,他们二人心中的震撼却更加强烈,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叱奴阎比谁都更加明白图山这两个字的意义。

因为舜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幻印术所代表的传承。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武纹、灵气、蛮荒意和幻术,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法则竟然在夏生一个人的身上达成了一种微妙的统一,丝毫不冲突,仿佛冥冥中昭示着力量的殊途同归之意。

在所有人当中,裴旭的反应是最快的,几乎就在牧北跪拜在地的同一时间,他手中的剑已经出手了,如一道暴烈的狂风,向着夏生急掠而去。

“哪儿来的小怪物,吃老子一剑!”

此时的夏生身上肆意燃烧着剑型武纹、穷桑灵气、图山血旗、幻印术四种气焰,但他的境界并没有发生本质上的改变,仍旧是尊级。

换一句话来说,此时的夏生顶多可以算作四名尊级强者联手合击,但在裴旭的面前,仍旧不够看。

境界上的本质差距是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哪怕夏生已经无限接近了神圣的那道门槛,但只要他一日不曾跨过去,他就永远不是裴旭的对手。

在今日之前,夏生曾经在无数场合上演过越境杀的逆天级表演,比如他在生死台上杀了裴元机,比如他在落日谷杀了慕容晚归,但今天不行。

因为裴旭是圣阶。

仅仅因为裴旭是圣阶。

圣阶与尊级的差距,和尊级与一个不懂修行的普通人之间的差距没有任何区别!

可面对裴旭的这一剑,夏生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因为他知道,裴旭的这一剑,根本就碰不到自己。

果不其然,下一刻,裴旭的剑锋轻轻一偏,在空中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竟然回头从斜刺里刺向了杨天笑!

见状,夏生微微一笑,右手轻轻一摆,散去了掌上的那座浮空幻城。

因为舜已经相信了他。

裴旭的意外之举当然不是因为他也背叛了人族,而是因为舜对他使用了五阶幻术,如真似幻!

大家同为破晓境强者,舜在短时间内或许无法奈何杨天笑,但如果是换做对裴旭出手的话,完全就是信手拈来。

夏生在之前对舜说,毕方的弱点在于腹部,而裴旭拂晓剑的优点在于能在出其不意之下以弱胜强。

因此裴旭回手的这一剑就是拂晓剑。

因此裴旭的这一剑是冲着毕方的腹部刺去的!

或许在此之前谁也不会想到,单单凭借夏生这个未及圣阶的毛头小子,竟然真的改变了场间的战局!

同一时间,叱奴阎身上血光大盛,天空突然暗了下来,漫天星辰临空而现,绽放着清冷的辉芒,尽数向叱奴阎汇集而去,将他整个人都裹在了其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光茧,美轮美奂。

这不是夏生教给墨渊的群星之怒,而是蛮族秘术,星空祭祀!

眼看蛮族和妖族两大圣阶强者都选择了相信自己,场中的胜负天平再一次倾斜,夏生脸上的神色却并没有因此而放松下来,而是幽幽地对缙帝开口道:“你也不是圣阶,对吗?”

缙帝看起来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对夏生微微一笑:“现在夏卿可以告诉朕,你到底是谁了吗?”

夏生到底是谁,这是一个非常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是洛丘,也是帝俊,他曾是人类,也曾为异族,但对于此时此刻而言,他就是他自己。

他就是夏生。

所以面对缙帝的这个问题,夏生轻轻耸了耸肩膀,笑道:“我叫夏生,取其意为生当如夏花般绚烂。”

而缙帝的应对也足够直接,他摇了摇头,叹道:“朕不相信。”

夏生微笑着握紧了腰间的那把赤色长剑,反问道:“那陛下认为我是谁?”

缙帝拂了拂宽大的袖袍,直接把试图靠近自己的牧北一击轰飞,目色平静地说道:“朕知道你是夏洪的儿子,不过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有一个身份,便是洛丘的传人吧。”

“噢?”夏生用余光瞥了一眼侧前方那团越来越明亮的光茧,答道:“陛下果然慧眼,却不知道您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一次,夏生终于对缙帝用了尊称,但语气上却丝毫没有尊敬的意思。

对此,缙帝并不以为逆,反而耐心地为夏生解释道:“能够将四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法则集于一身之人,朕只在史书上读到过,在我大缙五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也只有一个人做到过。”

夏生点点头:“摄政王。”

“不错。”缙帝忽然笑道:“不过事实上,早在今日之前,朕就已经怀疑过你了。”

闻言,夏生倒是有些意外了,双眉一挑,说道:“不知道我又在什么地方露了破绽?”

这一次,缙帝的回答简洁明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只有四个字。

“三泉映月。”

于是一时之间,夏生恍然大悟,然后他得出了一个与秦小花一样的结论。

“原来和堂是陛下的。”

诚然,夏生这一路走来,曾遭到过和堂杀手无数次的暗杀,甚至来说,自他重生以来,和堂的阴影就萦绕在他的头顶,始终不曾消散。

夏老爹是被和堂的人抓走的。

夏生在去往洛阳的途中,之所以会遭遇裁决司内乱,是起于掌旗使槐安护送平南侯回京,而平南侯上京就是为了控诉秦家善堂,这件事情沉寂了近一年时间,终于在今日的祭天大典上爆发了出来。

但事实上,夏生和秦小花都很清楚,西岭军惨败一事,包括粮饷和物资的短缺,其实是和堂嫁祸给秦家的,因为西岭军那位被缙帝砍了头的向将军,就是和堂的人!

后来,夏生帮助秦嫣夺得族比榜首,成为善堂的继承者候选人之一,而和堂又趁此机会,借由那些输红了眼的赌徒之手,杀掉了秦家二爷,也就是秦然的父亲,秦泽。

再后来,夏生成为春秋书院名誉教习,闭关一月之期,待出关之时,为了去白马寺取得紫竹铃,在回山途中被七名刺客于桂花巷伏击,若非韦秋月在暗中护佑于他,恐怕夏生已经死了。

而在那七名刺客中,两个来自天星院,是因为夏生拒绝了慕容晚归加入天星院,慕容晚归为了防止春秋书院在夏生的帮助下于春闱大比夺魁,所以安排下来的杀招。

有两个来自裴家,是因为裴元机想要为钟薇薇一报那断臂之仇,所以在夏生离山的时候就派人跟了过去。

还有一个是太子的亲随,也就是当初在忘归林负责围杀赵辰的那个大人物,杀夏生当然是为了灭口,不过最终却在韦秋月的威慑下被夏生活捉,现在仍旧被关在叶家的地牢中。

最后两个人,便来自和堂!

哪怕再之后,夏生还在去往春闱的路上,以及金元秘境中接连遭受了和堂的暗杀,但对他而言,桂花巷一役,才是最为印象深刻的。

因为那是一场神仙局。

也是夏生第一次直面和堂的威胁。

从此之后,他与裴家有了分割不掉的恩怨情仇,他和天星院彻底结了梁子,他开始正式着手调查和堂的底细,他甚至察觉到了徐家对自己的恶意。

以至于在徐秋乱回京之后,夏生始终不曾踏入镇国公府半步,而在洛阳五大世家中,徐家也是夏生唯一一个保持了距离的世家。

哪怕他一直怀疑,徐秋乱实际上应该是昔日竹林七贤之一,徐悲的后人!

正是因为桂花巷一役的意义如此之重大,所以夏生始终不曾忘掉当中的任何一个细节,而现如今,夏生心中的最后一个谜团终于解开了。

为什么在桂花巷的时候和堂会派出刺客来杀他?

原因竟然如此简单。

缙帝是圣阶,所以他自然也察觉到了当日夏生在书院后山所引发的三泉映月之异象,所以他开始怀疑夏生身怀五百年前摄政王,洛丘之传承。

所以他想杀了夏生。

合情合理,理所应当。

因此夏生推断出了缙帝才是和堂真正的掌控者。

这一次,夏生甚至都不需要秦家的情报,而只凭缙帝脱口而出的那四个字。

三泉映月。

“真没想到,陛下竟然对洛先生了解得如此透彻。”

谁曾想,这一次缙帝却轻轻摇了摇头,感慨道:“事实上,对那逆贼研究透彻的并不是朕,而是朕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缙帝有很多儿子,其中令他失望的也并不在少数,但夏生知道缙帝这番话指的是谁。

因为在缙帝所有的儿子里面,只有一个人最令他失望。

当然是前太子,赵睿。

于是夏生又联想到了一件事情,当初他初入京城的时候,就叫宁征打听过洛阳附近的活泉位置。

而宁征带回来的消息却是,于承天门之后,缙帝下令填死了洛阳城方圆百里之内的所有泉水,唯余两处。

春秋书院后山的活泉无法被填掉,是因为不句山的守山大阵需要那座泉水作为阵点,用以疏导山腹中那座幽泉的煞气。

至于洛阳城中的月华泉,如今想来,恐怕便是缙帝为了防止洛丘后人的出现,专门设置的陷阱!

不过此时既然提到了赵睿,那么夏生便不妨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当即笑道:“提到咱们这位前太子殿下,我此番在金元秘境中,也正巧遇到了几位书院的前辈,从他们的口中,我知道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呢。”

缙帝也是满目微笑,轻轻扬了扬手臂:“不妨说来与朕听一听。”

夏生微微颔首,将目光正大光明地落在了那团仿佛已经膨胀到了极限的光团之上,突然挥出了手中的那把赤色长剑。

“若是我没猜错的话,祭司大人这一百多年以来,一直是陛下的盟友吧!”

夏生的这一剑非常突然,也非常意外。

因为他的这一剑竟然不是朝着缙帝而去的,而是径直刺向了蛮族大祭司,叱奴阎!

被缙帝第二次扫落峰顶的牧北并没有能够看到这一幕,所以自然也就无法阻挡夏生的这一剑。

缙帝一时间被夏生的这一剑刺得有些晃神,所以也并没有下意识地出手去拦住夏生的脚步。

从夏生的角度上来说,他的这番推论的确是很有道理的。

因为当日在金元秘境当中,胡天行曾经明白无误告诉过夏生,赵睿起兵造反的根本原因,是为了公开高宗皇帝之死的真相,而根据他们手中的证据,当日在北伐途中,对高宗皇帝下手的,包括了当年的太子太师,白川;负责统领北伐事宜的神威大将军,朱元霸;徐悲的后人徐一刀,以及草原王纳兰若雪。

除此之外,还有第五个人,始终潜藏在暗中,无人能知晓其身份。

当时夏生在听完胡天行的这番讲述之后,第一反应,或者说他的直觉所给出的答案,便是蛮族的大祭司,叱奴阎。

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因为高宗皇帝是死在北伐途中的!

北伐是伐哪儿?

当然是讨伐蛮族!

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说蛮族没有圣阶强者参与了行刺高宗皇帝之事,确实是太没有道理了,而正如普天之下所有人都知道的那样,蛮族唯一一名圣阶,便是叱奴阎!

再看今日之祭天大典,当叱奴阎祭出图山旗,将秦小花、缙帝和自己全部纳入图山小世界之后,裴旭和杨天笑两位人类圣阶并没有来得及在最短的时间内破开图山旗壁垒,因为他们被突如其来的舜给缠住了。

那么,缙帝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击退叱奴阎,重创秦小花的?

夏生并不知道这场战斗的全部过程,但自他踏上长白山巅的那一刻起,便能看出两边圣战的局势,分明是舜和缙帝在以一对二,双拳敌四手。

舜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是破晓境强者。

那么很自然的,缙帝想要做到这一点,也必须如此。

或者,秦小花才是被迫以一敌二的那个人!

同理,为什么时至此刻,缙帝竟完全不顾场中的危险形势,还有闲情雅致与夏生笑谈风声?

要么,是因为缙帝对自身的实力有足够的自信,要么,就是缙帝非常清楚,哪怕叱奴阎使出了那所谓的星空祭祀术,也绝不会对自己出手。

之前夏生问缙帝说,他是否已经超出了神圣之境,缙帝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因此夏生直接用行动来表明,他似乎更倾向于第二个可能性。

但事实的真相,又岂会如此简单?

下一刻,夏生手中的赤红色长剑已经落到了叱奴阎的头顶,一剑斩在了那团纯粹由星辉所组成的光茧之上。

“嗤……”

夏生手中的剑不是浩然剑,也不是夜幽剑,而是他从芷羽宫中所取得的七星龙渊。

按理来说,如果夏生真的怀疑叱奴阎是缙帝盟友的话,那么他之前所建议的星空祭祀术必然也是骗叱奴阎的,而缙帝为了保住这位蛮族大祭司的性命,此时就绝不会站在原地袖手旁观。

但偏偏,缙帝就这么微笑着看着这一幕,连一根手指头也没有动。

另外一边,唯一知道先前一战真相的秦小花努力撑起了身体,想要开口阻止夏生,却已经有些来不及了。

夏生手中的七星龙渊在这一刻也绽放出了一抹无比璀璨的星光,以收尾相连,在光茧之上映出了一幅北斗七星图,刺得人眼前发晕。

于是叱奴阎身上的那片星辉被刺破了一个细小的缺口,露出了里面的一片猩红。

以星空为祭,以肉身而献,此时的叱奴阎正在经历毁灭与重生之间的关键时刻,若此时遭外力侵蚀,必将功亏一篑。

然而,夏生剑锋之上的那七颗寒星却突然停在了半空,再不坠分毫。

取而代之的,是夏生手掌间的一滴血珠,轻轻淌落在了叱奴阎被光茧包裹的身体里。

即便缙帝对洛丘再怎么了解,秦小花的善堂再如何可怕,也绝不会知道蛮族的星空祭祀术其实是需要两个人来完成的!

夏生的这一剑,不是为了杀死叱奴阎,而是为了帮他完成最后的祭献!

他唯一的阻碍,是距离叱奴阎更近的缙帝,所以他用这一剑作为掩护,成功骗过了缙帝,将自己体内的一道精血注入了叱奴阎的重生之体上。

下一刻,数十万道幽蓝色的星辉自光茧中喷薄而出,仿佛把夜幕拉近到了长白山巅,在这里凝结了一片新的星空。

一道虚影自万丈星辉中破茧而出,直接向着咫尺之遥的缙帝扑杀而去。

这一次,一向平静的缙帝终于在眼底闪过了一抹凝重。

他身上的华贵裘服狠狠地向后吹拂而去,上面的日月星辰光芒大盛,看起来,竟是想与那万丈星辉一争高下。

他头上所戴的十二旒金冕纷繁而扰,玉珠相互撞击所发出的轻响宛若骤雨倾盆,噼啪不止。

叱奴阎新生的躯体尚未完整,看起来就像是一头被扒了皮的牲口,身上没有半寸肌肤,而是将鲜红色的肌肉全都暴露在了空气当中,但他的力量已经更近一步,正值盛时!

星空祭祀术当然是无法在瞬息之间令叱奴阎跨越圣阶之上的那道门槛的,但对于他这等实力的强者,哪怕对力量法则的感悟再深半寸,体内的蛮荒意再厚重半尺,也足以达到一个质的飞跃。

叱奴阎那只如厉鬼般枯瘦的手掌已经第二次袭到了缙帝的身前,朝着他的心口狠狠抓去,缙帝手中的镇圭被万千星辉所缚,发出声声颤鸣,宛若有千万钧之重,再难迎挡叱奴阎的这必杀一击。

于是缙帝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你们竟能把朕逼到这个程度。”

话音落下,萦绕在长白山间的重重冷雾悄然散开,滚滚而落的雪水变成了暖意盎然的江流,在山顶处那片被烈火焚毁的废土之下,突然钻出了一根根泛着新绿的嫩草,在不到半息的时间里面便铺满了大地,给奄奄一息的长白山带来了新生。

就像是时间一下子加速了无数倍,硬生生地把寒冬之季变成了立春。

再然后,一道惊雷凭空炸响,惊醒了那些在冬雪中沉眠的鱼虫鸟兽,万物欣欣向荣,生气蓬勃。

立春之后,就是惊蛰。

时间仿佛就这么停止在了这一刻。

夏生手里的七星龙渊才刚刚从那团光茧中抽离而出,尚未第二次起势。

裴旭此生最强大的拂晓剑距离毕方神鸟的小腹还有三寸之遥。

偷偷潜伏到缙帝身后的苏家家主,苏唐,还没来得及把手中的匕首投掷出去。

但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秦小花胸口处不断溢出的鲜血将身下的翠草染得一片凄红,然后他松开了手中的那半支墨玉短杖,有些绝望地合上了双眼。

之前在夏生刚刚登临长白山的时候,曾对秦小花说过,他是来带他回家的。

但现在秦小花却很清楚,自己回不去了。

因为伴随着头顶那道划破星空的闪电,以及那声传遍整个大缙王朝的惊雷,似乎已经意味着这场战斗提前落幕了。

妖族的野草计划、秦小花的叛变、大祭司的决绝之意,以及妖帝的破晓之力,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夏生的判断很准确,缙帝的确已经不是圣阶了。

但谁都没有想到,他已经跨过了比破晓还要更加深不可测的那道门槛。

进入了惊蛰境。

如此一来,所有事情都能够讲得通了。

缙帝如果只是圣阶,那么与他如此亲近的秦小花为什么没能提前发现?杨天笑、裴旭、叱奴阎、舜这四位圣阶为什么丝毫没有察觉?

甚至于就连近距离与缙帝有过两次交谈的夏生,也完全被缙帝骗了过去。

理由只有一个。

缙帝的境界比上述的所有人都要高。

而且高了不止一个层级。

在这场战斗尚未打响之前,秦小花问了缙帝一个问题,他为什么选择在此时此刻动手,是否有些太早了。

缙帝的回答是他怕自己等不到秦小花寿终正寝。

这当然是一句谎话。

事实上缙帝之所以敢在今日祭天大典上引诱妖、蛮两族圣阶强者不惜一切代价前来刺杀自己,甚至敢于当场与秦家翻脸,一手把秦小花推到与自己对立的位置上,眼睁睁旁观裴旭和杨天笑两人被调离自己的身边,原因也只有一个。

他刚刚迈入惊蛰境的那片波澜壮阔的风景里面。

他已经做足了充分的准备,有了足够的底气,不管今日在长白山上来多少圣阶,有多少人选择叛变,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他都能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只是缙帝一直隐忍着,把这张可以逆转任何战局的底牌留到了最后,便是希望引出他所有的敌人。

毕其功于一役,在长白山巅为他们送葬。

缙帝的目的达到了。

野草计划暴露了,妖帝和大祭司来了,秦小花反了,最后连夏生也来了。

原本缙帝还想再等等看,看草原王今日会不会出现,看蛮王苍山会不会忍不住出手,但夏生并没有给他那么多的时间。

当然,事到如今,即便没有等到,也无所谓了。

因为经此一役,蛮族和妖族必定会大伤元气,这一次谁还能守得住阴山以北?又有谁还能守得住南疆以南?

一旦妖族和蛮族失去圣阶强者的庇护,那么所谓的圣者誓约也就没有半点意义了,届时别说大缙军队倾巢而出,就算只有一个杨天笑,一个裴旭,再加上一个缙帝,也足以荡平所有异族!

而大缙呢?有了秦家的惊世之财富冲抵国库,又有一位惊蛰,一位破晓,和一位圣阶强者坐镇这方土地,可谓举世之内尽无敌!

这片大陆上的每一寸土地皆唾手可得!

缙帝此生最大的宏愿,便是超越太祖和父亲所建立下来的不世功勋,在后世的史书之上光芒万丈。

然而,前者统一了整个人类大陆,后者虽无开国之荣光,却在文治中打造了一个宏武盛世,在武治上向南收复南疆十三郡,向西建立“斩草防线”,自己坐守京都,令北方之蛮夷不敢越境半尺。

缙帝想要超越先辈,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便是统一整片大陆。

时至此刻,他的这番抱负几乎已经得以实现了。

今日祭天大典一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最后的结局。

下一刻,缙帝缓缓伸出手掌,径直拍碎了叱奴阎的指骨,震断了他的手臂,然后轻而易举地刺穿了叱奴阎的胸膛。

叱奴阎那颗青黑色的心脏就此停止了跳动,一瞬成灰,在微风的吹拂之下尽皆飘落,了无痕迹。

一代蛮族大祭司,堂堂圣阶级强者,连一句遗言也未曾留下,就这么睁大着双眼,滑落到了缙帝的脚下。

紧接着,缙帝慢条斯理地抽回了手掌,袖口处不落半滴血珠,依旧显得那么的圣洁、庄严。

直至叱奴阎死前最后一刻,缙帝也不曾向他多投去半缕目光,仿佛那只是一粒自空中轻轻飘落的尘埃,毫无价值。

至于那位好不容易才潜伏到缙帝身后的苏家家主,苏唐,则被空中的那道惊雷直接劈中了身躯,连带着他手里面紧握的那把淬了剧毒的匕首,一齐被轰至成了虚无。

死不见尸。

接下来,缙帝第二次抬起了手掌,遥空向着舜轻轻一点。

“嗤……”

妖帝的身体就像是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在顷刻间便急速萎缩了下去,在他的小腹之上出现了一个针孔大小的血洞,正在源源不断地抽走他所有的生机。

失去了幻境的控制,裴旭当即恢复了神智,他直接松手弃剑,沉身向地面坠去,既躲开了杨天笑身前的那一片炎火,也未使毕方神鸟受到半点的伤害。

一瞬之间,大局已定。

场中唯一没有动的只有夏生,因为他在飞快地计算着,自己到底需要几颗力量种子,才能抵御缙帝的惊蛰之力。

但更大的可能是,就算他将其余七枚力量种子全部拿出来,也注定无功而返。

因为夏生根本就无法击中缙帝。

就算他把穷桑、帝江、沧海桑田的力量全部加上,把自己所学过的所有剑法都使出来,也奈何不了这位在大缙历史上最为长寿,也最为强大的帝王。

毫无疑问的是,这一战,妖族输了,蛮族输了,秦家输了,夏生,也输了。

下一刻,缙帝轻轻一挥衣袖,两道白光在妖帝的眼前轰然炸开,于是这也就成了妖帝此生所能看到的最后一幅画面。

舜还活着,但他已经瞎了。

他作为妖族人,最赖以生存的一对幻瞳,已经落到了缙帝的手中,任其把玩,就像是两颗晶莹剔透的蓝宝石,美不胜收。

待做完这一切,缙帝终于微笑着转过身来,看向夏生。

“朕命定承天,既寿永昌,若有不服者,尽可一试。”

话音落下,夏生知道,自己必须要拼命了,所以在他的身后浮出了穷桑的虚影,他背后的四翼高高扬起,他腰间悄然缠上了一条五彩翠萝。

夏生的左手握着最为正统的图山旗,右手手持七星龙渊剑,双眼甚至还闪烁着似真似幻之意。

缙帝已经掀开了他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那张底牌。

所以夏生也不能留手了。

因此又有七枚流光熠熠的珠子垂在了他的身前,就连已经跨入了惊蛰境的缙帝也目色微微一凝。

但非常可惜的是,缙帝并没有等来夏生最后的反扑,夏生也并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性命赌在这最后一战当中,便突然有一道人声抢先一步落到了场间。

“我想试一试。”

话音落下,缙帝、杨天笑和裴旭三人全部将目光落到了夏生的身后。

在那里,有一位老人迎风而立,腰背挺得无比的笔直,身上穿着一件不知道被洗了多少遍,却依旧不带半点褶皱的白色长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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